也是直到今日,陆葭才知道,原来牌位竟这么重。
沉甸甸的紫檀木,又涂了一层黑漆,四平八稳地端着过礼,还要跪下拜天地、拜高堂,几个时辰过去,她胳膊都酸了。
直到礼成入了新房,将它搁到桌上,才感觉周身放松轻盈下来。
不过牌位虽沉,也有它的好处。
比起一个活生生的新郎倌,这不能说话不能动的物件,倒是免去了她所有紧张与娇羞,让她安安稳稳地迈步行礼,一点儿差错都没出。
只这最后一步,因没有新郎,她的盖头得自己掀开。
收颌,低首,纤长的手指将缀着流苏的大红盖头揭到鬓边,蕴着水光的双眸微微抬起,眼波流转间,便与满新房的宾客打了个照面。
“新娘子是个美人呢。”
“碧玉年华,果真清婉如玉。”
“生得可真好!仪态也好,大方得体。”
人们交口称赞。
话都是真心的,眼神里的同情,和语气里的怜悯,也一点都不假。
说完还要与旁边的人对视一眼,拘束着,并不像寻常闹洞房时那样喜气洋洋。
也不怪他们不够喜庆。
当初接到婚宴帖子时,谁都没有多想。
宁阳侯府、陆府、大婚,那不就是世子娶妻?
大家携家带口,早早捧着贺礼来府上,都以为能看到俊秀的年轻公子挽着美娇娘拜天地的画面。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怎么想都美!
可左等右等,都不见新郎倌出现。
直到新娘子抱着牌位登场,大家才反应过来——是啊,宁阳侯府可不只有一位世子,还有个已故的大公子呢!
那如画般的美娇娘,竟是要嫁作望门寡了!
于是看热闹的心思就都收敛了,变成压抑不住的敬重与怜惜。
敬她守诺。
怜她命苦。
陆葭当然知道周围这些人在想什么。
也知道,气氛都到这儿了,她表现得太若无其事,也不合适。
耳边又传来几声带着怜悯的夸赞,她便赶紧低下头,微微蹙眉,将平生难过的事情都想了一遍,眸子里透出几分哀伤来。
人们一看,又是一阵唏嘘。
——已经很可怜了,咱们这些闲杂人等就别在这里给人添堵了!
“都散了吧,看过了,知道新娘子貌美温婉就行,不必在此久留。”
“走走走,去外边儿再聊,外边儿热闹。”
……
终于,新房清静了。
陆葭给白芍使个眼色,叫她关上门,自己抬手利落地将盖头取下,又三两下拆了头上重重的珠冠。
可真累,压得脖子和肩膀酸疼酸疼的。
“外边如何?”缓了口气儿,她问。
白芍关好门,过来帮她捏颈揉肩。
“好着呢。府里下人都好说话,没给咱们的人摆什么规矩。绿萼和芙儿在与侯夫人的人清点嫁妆,蔷儿去厨上给您煨汤了。”
陆葭一听,松了口气。
原本她还担心婢女们来了侯府会不适应。
毕竟士商有别,侯府这种高门,规矩总会比陆家多一些。
主子不敢怠慢她是一回事,下头的人会不会怠慢她的下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听白芍这轻快的语气,也并不是强撑着报喜不报忧,而是真的一切都好。
待肩颈被揉松,换下沉重的嫁衣,蔷儿也端着热乎乎的羹汤来了。
陆葭边吃着,边听蔷儿回话。
高门大户,各院平时都是关起门来的。同一府邸的下人,若在不同的院子服侍,兴许十天半个月都碰不着面。
唯独厨房,日日要供饭食,与哪处都有来往,消息也最灵通。
蔷儿年纪小,生得圆润可爱,又口齿伶俐,给厨房的几个婆子塞了喜钱,再撒撒娇卖卖乖,炖个汤的功夫,就将府里诸事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要紧的,无非就是人事关系。
宁阳侯府人口少,并没有太多七弯八绕。
侯爷当家自不必说,原配夫人和大公子的生母都去得早,其余两个姨娘不成气候,现下后宅,就是继室夫人韦氏说了算。
韦氏年仅三十有余,膝下无子,平日的要紧事,无非就是看顾两个才将笄之年的女儿。
“旁的也没什么了。银钱方面,侯爷和世子的花销单独算,两位小姐的吃穿用度都从侯夫人房里走,别的都按各自月例从公中走账。”
蔷儿大眼扑闪,语声清脆,拣着重点说。
“再就是咱们的住处,其实还没安排好。兴许过会儿夫人就会遣人来同小姐商议。”
陆葭点点头,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改嫁事出仓促,连夜换地方重新布置新房肯定来不及。
而这屋里该有的喜幡、红毡、红罗帐样样不落,三果六礼、秤杆铜盆之类的更不必说。想也知道,定是提前布置好的,世子的房间。
果然,她刚用完汤羹,侯夫人身边的曾妈妈就来了。
方才已听蔷儿说过,这位曾妈妈是侯夫人的奶娘,当初大婚时带过来的,如今她总管后宅事务,是侯府最体面的婆子。
虽说奴仆再怎么体面也越不过主人,但念在对方年长许多,陆葭还是客客气气站起身,笑吟吟同她问好。
曾妈妈哪儿敢自矜身份在新过门的少夫人面前张狂,赶忙行了个礼,将陆葭按回椅子上。
又拍拍手,唤身后丫鬟端上点心。
“少夫人辛苦一天,怕是饿坏了吧!这是夫人特意命人准备的。”
热腾腾的桂花点心,盛在莲花盏里,连盏托都是银鎏金的。好不好吃先不说,至少心意是摆在面儿上了。
陆葭愿意承这份情,便不说自己已经吃过,只温声道谢,然后大大方方接过来。
曾妈妈看她既不傲气端架子,又不过分拘谨,看起来极好相处,便心生欢喜,丰润的脸上溢出笑来。
待她吃了几口,才温温柔柔说明来意。
“侯爷的意思是,大公子原先住的那漱雪居偏僻陈旧,又久无人气,恐委屈了少夫人。不如让世子搬过去,将这赏翠轩腾出来给您住。少夫人意下如何呢?”
这安排听着倒是合情合理。
但搬家可不是什么动动手指就能落成的小事儿。
裴禹现下不在府中,若擅自动了他的东西,待他回来,免不了又要牵扯许多。
陆葭便说:“我既嫁了大公子,自然是去他的住处。有这一帮叽叽喳喳的丫头,也不怕冷清。”
曾妈妈笑得真诚:“也好,也好!那就请少夫人今夜先在这新房歇息,明日老奴来接您去漱雪居!”
“也不必这样麻烦。”陆葭正色道,“劳烦妈妈先领白芍去认个路,晚些宾客散了我就过去。”
既然要搬,又何必在裴禹的地界多耽搁一晚呢?
反正今夜没有洞房花烛,新房只是装个虚样子。
待到戌时,宾客散尽,陆葭便披上海棠红织金羽缎斗篷,又抱起那尊沉甸甸的黑漆牌位,随白芍一起朝漱雪居去。
偏此时,长夜寂寂,又落起小雪。
“还真应景,咱们要去漱雪居,则檐角漱雪,泠泠有声。”陆葭微微仰头,闭上眼,任由雪粒扑簌簌轻打在脸上。
再随白芍转过半弯曲径,就见到了一处幽寂小院。
白梅倚青墙,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旁边还有三五竿瘦竹,枝节苍劲,叶梢积了雪。
陆葭见雪压得那竹微微弯腰,便伸手拂去,“吱咯”一声,竹又站直了。
“误打误撞,还真选对了地方。这里与整个侯府都不太一样。”她感叹道。
凡造园建宅,多半跟随主子的品位。
宁阳侯府原先是御赐给公主和驸马的,建造时自然应着皇家尊贵来。传到侯爷和世子手里,也一脉相承。
墙高,路宽,门厅开阔,花木葳蕤。看着恢宏大气,却少了点生动意韵。
唯独这处,白梅瘦竹,婉约清寂,正合她眼缘。
穿过月洞门,踏进院子,就见檐下坐着两个小小人儿。
丫鬟约摸十一二岁,僮儿还要再小些。
两人原本在抓雪玩,见到来人,“噌”一下站起来。
“奴婢醅雪,见过少夫人!”
“小的扫苔,见过少夫人!”
两双干干净净还带着稚气的眼睛直直望着陆葭。
少夫人可真好看呀!大红斗篷裹着一张莹莹的脸,雪肤乌发,仙女似的!
可是再看她手里的牌位……唉!
醅雪还只是眼眶发红,扫苔已经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白芍同陆葭解释:“先前问过了,他们原是跟在姑爷身边伺候的。姑爷过世之后,就在这里看院子。”
说是看院子,其实就是没人要,放在这儿自生自灭。
没活干,也没月钱领。
一对小苦瓜。
“那往后便跟着咱们,月钱比照蔷儿芙儿她们的发。”陆葭走过去,在俩人头上怜爱地摸摸。
醅雪赶忙扯着扫苔跪下行大礼。
白芍一把拉住他们,柔声安抚,“行啦行啦,少夫人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先歇着去吧!”
两人便告退,朝厢房去。留下两道单薄背影,在雪上踩出浅浅足印。
陆葭则由白芍领着迈进正屋,将牌位搁在桌上。
环视四周,窗下一张流云案,墙边架格上摞满书,除却少了个妆台,多了个剑架,别的竟与她自己的卧房相差无几。
裴煦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