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洞房,但花烛依旧照着。
陆葭平躺在雕花床上,望着上方的流苏帐发呆。
这就是成亲么?
原本是没有实感的。
以为出嫁,就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尤其她嫁的还是个牌位,不管住到哪儿,都是她自己的领地。
可是真到四下寂静时,她才发现,周围处处都是另一个人的气息。
醅雪和扫苔年纪虽然小,但看院子的活儿干得十分认真。
是以,整个漱雪居都保留着原主人还在时的样子。
院中梅竹是按他的偏好植的,檐下铁马是按他的意愿挂的,室内一切陈设都是依他的习惯摆的,窗边几案上,甚至还放着他用过的茶具。
琴他弹过,书他看过,就连她此刻躺着的这张床,他都曾经躺过。
……对啊。
本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该有活过的痕迹。
这时陆葭才想起,两年前裴煦战死时,也才十七岁。
那个原本遥远又模糊的形象,好像突然就近了些,清晰了些。
十七岁。
与她现下一般年纪。
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怎么就战死了呢?
陆葭侧身朝外,盯了桌上那黑漆牌位许久,直到眼皮沉得再也扛不住,才迷迷糊糊阖上眼。
这一整夜,不知做了多少个梦。
全都是零零碎碎的画面,清瘦如竹的少年,时而在白梅下弹琴,时而在花窗边看书,时而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纵马于万人中取敌首级。
落瓣残阳都历历在目,唯独看不清他的脸。
再睁眼时,曙光已透窗。
转过身一看,白芍和蔷儿候在床边,醅雪在几步外站着,屏风上还有个影子,看起来是扫苔端个水盆伫在门口。
陆葭顿时啼笑皆非:“怎么来了四个?起个床倒也不用这么大阵仗。”
她疼惜身边人,平时都不让她们上夜,只晨起时会让白芍和蔷儿进屋来伺候更衣梳头、铺床叠被,还是第一次醒来看到这么多人围着。
“他俩说以往都是这样伺候的。”白芍捂嘴偷笑,“醅雪铺床叠被,扫苔伺候洗漱。”
“还有叩石,他陪公子练剑。”屏风外,扫苔讷讷道。
“练剑?”
“回少夫人,公子每日晨起洗漱过后便要先在院子里练一个时辰剑,寒暑不歇。”醅雪恭恭敬敬回答,“少夫人也要练么?那我去取剑!”
说着,拔腿就要往剑架那边去。
“不不不!我不练!”陆葭赶忙喊住她,“你俩用过早膳了么?”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落地,醅雪的眼圈居然又红了。小丫头紧咬下唇,像是极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屏风那边,扫苔则已经开始抽抽噎噎:“以前公子也会问我们有没有用膳,自从公子走后,再也没人管我们了,还好少夫人来了……”
听着这委屈巴巴的声音,陆葭顿时心软,又觉得有点可爱好笑。
怎么还留了个哭包给她呢?
“蔷儿带他们去用膳吧,吃过之后把他们领去找绿萼,让她给找几身厚实点的衣服和被褥,再安排些轻松的活儿。”
打发走两个小苦瓜,陆葭起身,边洗漱更衣,边同白芍说话。
“是你拦着没让扫苔进内室?”
白芍摇摇头。
“是醅雪。扫苔原本端了水盆要进来,醅雪将他拦住,说公子从前教过,‘礼须应时而变’,少夫人是女眷,他现在长大了,不能进内室。”
陆葭唇角漾起笑意。
裴煦将身边下人教得很好。
小丫头聪慧明事理,又很安分守己,知道来新主子跟前伺候,但也不冒进僭越。
僮儿也手脚勤快,虽年纪小有点犯迷糊,但听劝。
这给她省了很多事。
“往后让扫苔跑跑腿传传话就是,留他近身伺候的确不合适。醅雪是个乖巧伶俐的,你和绿萼带着好好教。”
说罢,陆葭坐到妆台前。
新婚夜已过,但大婚的礼仪还不算真正结束。
——洞房第二日,新婚夫妇晨起要去认亲、敬茶。
她没有夫婿陪同,只能自己去。
白芍为她选了身端庄的藕荷色银丝缎袄,又给她梳了个随云髻。与昨日的秾艳娇妍不同,今日发饰与妆容都简单清爽,细眉淡扫,另有一番清雅气质。
待她梳妆打扮好,用过早膳,果然就来人请了。
她便起身,跟着朝正厅去。
一路上,仆妇们都十分殷勤热切。
她们都是在侯爷和夫人近前伺候的,自然知道前夜发生的事。
若不是少夫人急中生智又甘愿牺牲,世子携萧姑娘逃婚的事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呢。
闹得难堪了,侯爷大怒,全府上下谁能好过?
大家打心底里感激这位识大体的少夫人,种种夸赞讨好的话都出自真心。
“少夫人这边请。”到正厅,领头的婆子客客气气将陆葭请进去。
她进门,就见侯爷和夫人已经在堂上端坐着,两位小姐站在夫人身旁,姨娘们则站在下边。
跪垫和茶水都提前准备好了,垫子松松软软,茶没倒满,也不烫。
一眼便知没人存心刁难她。
陆葭便大大方方跪在软垫上行礼,改口称呼“父亲”、“母亲”,给两人分别敬了茶。
堂上两人自然不怠慢。
连忙接过茶水,唤她起身,按习俗递上红封和赏赐。
韦氏今日亦打扮得清雅庄重,满腹说辞显然是提前酝酿好的:“按寻常风俗,新妇刚过门,得日日来给长辈请安。但念在你孀居不易,这就免了。往后每逢佳节和初一、十五各来一回就是。”
侯爷紧跟着也说:“的确,孀居不易,不必死守那些繁文缛节。先前我已同你祖母说好,过门后不拘着你,你要出门看铺子尽管去。”
陆葭盈盈施礼,温声谢过他们,眉眼带笑。
孀居不假,但哪有什么不易呢?
只不过是她这门婚事先讲了联姻的条件,又占了守寡的道德优势,侯府是得利的一方,当然犯不着用那种内宅施威的苛刻手段磋磨她。
“父亲母亲放心,我出门在外定守好身份,不给咱们府上惹事。”
韦氏笑着点点头,接着拉过两位女儿介绍:“这是裴筝和裴笙。”
又对她们道:“快见过大嫂。”
陆葭抬眼,只见两个小姑娘年岁相仿,大约都才十三四岁。
一个穿鹅黄衣衫,明丽娇憨,与韦氏眉眼有七八分相似,便是她亲生的嫡女裴筝。
另一个衣饰素淡,身形高挑,瘦削的下颌和高挺的眉骨看着颇有几分英气,即是生母已逝的庶女裴笙。
小姑娘们乖巧行礼,齐齐喊了声“见过大嫂”,眼里却流淌着浓浓的困惑。
陆葭朝她们莞然一笑。
能不困惑么?
前天还是喜上眉梢的二嫂,今天就变成了凄苦守寡的大嫂。
该成亲的哥哥不见了,已故的哥哥却凭牌位娶上了亲。
想要十三四岁养在深闺中的小姑娘理解这种事情,只能静待一个来日方长。
见过小姑子后,韦氏又同陆葭指了两位姨娘。
“魏姨娘和锦姨娘。”
姨娘虽是长辈,但不受正室少夫人的礼,只是过来认个脸。
陆葭随之看去,两位姨娘都生得貌美,魏姨娘丰润,锦姨娘苗条,面相气质都很和善。
她也不倨傲轻慢,笑吟吟同她们问好。
至此,大婚的仪式便真的过完了。
“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韦氏恪尽职守,尽行当家主母的责任,该介绍的介绍完,该寒暄的寒暄过,以此语作结。
陆葭行礼告退,回了漱雪居。
既然侯爷亲口说了不拘着她,她也不想故作矜持。
毕竟往后她经常要出门做生意,得尽早让侯府众人习惯。
“备车,更衣。我要去广济坊看看玉器行。”她吩咐。
陆氏名下产业颇多,分布在各个坊市。
原先她去得多的,是本就在她名下的那些。广济坊这间玉器行是去年新置的产业,之前在祖母手里,前天因她改嫁才临时赏给她作私房。
她还没去过那里。
绿萼行事利落大方,早在昨天交接嫁妆时就已经跟里里外外的人都混了脸熟,话刚传过去,门上的人就赶紧去办了。
半刻钟后,陆葭就已经裹着斗篷,坐在侯府的马车上。
从侯府往广济坊,走的正好是花轿从陆府过来的那条路。
陆葭掀起车帘,看着外面的繁华街市,竟生出一种她还在闺中的错觉。
好像昨日那些大红都是一场梦,她只是去侯府短暂做客,今日又要回到陆府了。
但芙儿的一声低呼,打断了她的遐想。
“咦?小姐,你的字什么时候神功大成了?”
陆葭闻声看去,芙儿手里捧着一本杂集,是她看过的。
身边这几个婢女都同她一起长大,她教过她们识字,也允许她们看自己的书。
“什么神功大成?”
“这不就是小姐苦练过的易道人行体么?”
陆葭接过芙儿手里的书,只见她正翻到的这一页空白处批注了两行小字,那字迹笔锋起处似剑出鞘,劲瘦凌厉,脱胎于前朝名家易道人,又隐去其过于张狂的锋芒,正是她曾经最想要的样子。
“这不是我的字。当初我发觉自己的腕力不足以练出想要的凌厉感,就没再死钻这条不适合我的路了。”
“可是这书是在小姐房中拿的,不是小姐的么?那是谁在小姐的书上作批注?”芙儿不解。
“是裴煦。”
陆葭看着那两行字,心口某处好像被什么拂过,蔓延出一种奇异的酥痒。
世上竟有人和她一样苦练某种字,一样爱其凌厉,一样舍其张狂。
且他分毫不差写出了她所想。
而那个人,恰好是她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