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缘定今生永结同心
01
说起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不能不说他们的缘分,说起他们的缘分,又不能不说他们的童年,说起他们的童年,又不能不说他们出生的地方与家庭,还有时代。那是社会的历史,也是他们的历史;这些,便完全属于父亲母亲的回忆。我没有去找历史来佐证它们,而是尽量保持回忆的原意原样,要让它们来佐证历史。
今天的湘鄂两省交界处,有一个属于湖北省的,碧波荡漾,视野悠远的大水库——卷桥水库,水库四周,无论是湘北还是鄂南,都果林遍野,四季苍翠;风景旖丽,浑然一体;难分伯仲,也难分你我。四周的人,你来我往,姻缘稠密,亲情浓厚。实际大凡交界处,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水库的北边,正是水库名的依托地——湖北省公安县章庄镇的卷桥村。
卷桥村东,有一座在旧址附近重建的庙,叫东岳庙,庙前是老207国道,沿路两边聚集着各种各样的生意人家,形成了一条街,至少过去几十年间,在方圆人们的心里,东岳庙指的就是这条街而非庙了。这里便是母亲的出生地。
八十多年前,它是这样的——
从东岳庙往南和往西走,都有小河沟阻隔,是个水源丰富的地方,这也是卷桥水库可以成功诞生的母体优厚的先决生理条件。小河沟上,各有一座桥,往南的叫“卷桥”,卷桥村,应该就是因它而得名了。
“卷桥”,听起来有点特别,父亲母亲都说,当初,也就是木板拼接而成的常见的那种简易桥,不过木板宽大厚实,好几块拼接在一起,比起周围的桥,还是壮观了许多,功能自然也强大许多,可走骡马,过板车,满足行路的基本要求,后来甚至还走过嘎斯车。位于湖南省双桥村的双桥铺附近,连接着湖南湖北两省,肩负着道路通畅的重任;它当然和卷桥水库一样,同属于湖北省。
往西,是一座比卷桥逊色许多的无名小桥,由两块大木板搭就;但却也是上至湖南盐井方向,下到湖北东岳庙方向的一条重要通道的组成部分。桥东头,是桥口、兵器堆、蛇公氹、窑湾等地,桥西头,是公界岗,李林咀,李嘎(家,后同)铺子等地。
公界岗是湖南湖北两省,共同拥有的一个分界地,这个名字,是父亲近年从别人处才知道确切的写法及释义的。父亲说:“前头(过去)到老(一直)都叫它“絅啊岗,也不晓凳(得)是怂过(什么)意思,”
我说,“是啊,我们也是从小就晓得有个絅啊岗,去嘎嘎(外婆)家,还要经过那里,不是现在要写它,也到老没想过,这怪怪的地名,是什么意思,应该怎么写?”
其实,生活中被我们忽略,不明就里的东西多着呢,何止一个絅啊岗?
一九三九年农历冬月十一日,母亲出生在东岳庙后面,一家地主的庄房里。所谓庄房,不过是地主家为打理自己这一片的田地而建的简易工棚,供来来去去的长工和庄户,即租种田地的农户使用。外公外婆,也是几易伤心地后,才从李林咀搬来的。反正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自己的田地,都是在地主们的庄房间,或没有人住的弃房中迁移。
那个时候的卷桥村,絅啊岗这一带,和湖南湖北乃至中国的许多地方一样,却是名副其实的“解放前”模样。田地都大量的集中在地主们的手里,乡民们都要仰仗和依赖他们生活;当长工,打短工,做佃户。住东岳庙时,为外公外婆提供田地租种的地主,家住在十几里外的石子滩,后来因住房失火被烧,搬家到男人不在了的地主婆熊寡妇的庄房,租种她家的田地,她的家却在更远的湖南省的盐井乡。
就连熊寡妇一个女人,对佃户也真是一副地主婆的嘴脸。那是解放前夕,她带人到外婆家收课鸡。以前,我一直只听说收课粮,第一次知道还有收课鸡的。母亲说,外公租种了她家六担田种,每年除了交课粮,还要另交六只课鸡,每担田一只鸡。外婆家的鸡让野猫偷吃光了,剩下一只抱鸡婆躲过了厄运,抱(孵)了一窝小鸡,便请求道:“奶奶,等我的新鸡子喂大打(了,后同)就给您送克(去,后同)好不?我都没得大鸡子打。”
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就在屋边玩耍,熊寡妇指着它,对她带来的人说:“师傅,你给我捉陡(住),列(这,后同)是鸡哒,列不是鸡嗄?在我手地(里)就课鸡都收不到打,到我儿子的手里,不课都收不到?”,虽然结果让她自己给说中了,还没有到她儿子手里,果真就收不到课了,不仅如此,连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但这却是后话,外婆他们之前的日子,也就是那样过来的。
也听有人说,某某地主仁义,也许是。但地主对人好是相对的,某一时某一事或者某一人,是有可能的,不稀奇。不好才是绝对的。因为佃户与他们在利益上是相对的关系,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对佃户好的地主很难得遇见:不然,就没有那么多的穷人了。
然而,比起后面要说的事情,这些就算太不了什么了。
最可怕的是土匪,他们出没无常,强取豪夺,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百姓民不聊生,诚惶诚恐。白天黑夜,人走在外面,随时都有可能遇上他们,还要装作不认识赶快避开,免得惹出祸事,以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强买强卖,是土匪的一种攫取手段。不用知会你,更不需你同意,挑了鱼秧来,直接抛进你家的堰塘里,等你田里的稻谷,干干净净地收进仓来,就去找你家要谷子。看起来很仗义呀,先赊账给你,其实就是埋的一个雷;到时候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你家取粮。那可是没有账和你算的,有多少要多少,一仓谷基本就没了。别指望他们会发善心,讲良心,留给你度命的口粮,并且不能讨价还价,更不能反对,否则后果不敢想象。实在没吃的了,他们再把粮食放出来,借给你。但是,借一担,多还三斛,那是你运气好,他们人“好”,借一担还两担的,你也只能认了,也不能不借。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土匪没有这么好心,他们除了自己,谁的都通吃。
“丢字喊款”是土匪的另一种手段,上了谁家的门,要是家中没人在,土匪又没有捞到东西,便在门上划上字,写明要钱的时间和钱数,丢在屋里的地上。主人回家,收到字条,只能不折不扣地备着,按时等他们上门来取,否则,结果就不单是钱的问题了。
还有一种手段,叫“抱金罗汉”,即抱走人家的孩子,留下消息,规定时间拿钱去赎,去得慢了人就没了。
母亲说,当时有一个传得很凶的事件,有一户人家被土匪抱走了“金罗汉”,限定赎人的时间到了,家里却实在找不到钱去赎孩子。父母在家中绝望地哭泣,孩子突然推开了家门,父母见了又激动又惊喜,问孩子:你怎么回来的?孩子高兴地回答:“是干爹送我回来的”,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扭过头去看后面送他回来的人。土匪手起刀落,可怜的孩子,就这样在自己家的门槛边,在自己父母的眼皮下惨遭杀害,身首异处。
外婆,徒有一双尽显当时女性之美的三寸金莲,却没有让她拥有优雅生活的环境和条件;嫁进婆家,也需要自己协力挣生活,就是这双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脚,还会来回走二十多里小路,去盐井镇的张场赶集,卖自己织的布,再换回棉纱织布,挣手工费贴补家用。
纺纱织布,是外婆养家糊口的一大经济来源,织好的布,有的印花,有的染色,做成被子、床单,和白色布匹一起放进箱子;或卖,或留下自家用。母亲说,辛未(1931)年,(母亲就是这样,从自己母亲那里听来的事情,记在脑子里几十年,时间都是准确无误的,绝不含含糊糊)外婆生了孩子,还在月子里。青天白日,土匪照样去打劫。他们冲进家里,就翻箱倒柜,将外婆坐月子吃的鸡蛋,连同她的小梳妆提盒,都一起抢走了,外婆一生拥有过的,大概最值钱的东西,一对耳环就在其中。土匪把搁在大柜顶上的箱子,用棍子戳下来,拿脚踩开,撸走东西还不行,还把空箱子也踢翻了,才扬长而去。连自己看不上的东西,都不给人家好好留着,可见心地之恶。
土匪不仅自己上门,还会让当地的头面人物替他们上前。有一次,就有大土匪指使一位相当于现在的村干部级的老人,先上外婆他们家替他要钱。家里只有女眷在,外婆的妯娌们合计着,拿出了一葫芦瓢光洋给来人,再劝怀孩子大着肚子的外婆留在家里,说出去不方便,呆在家里才好。外婆是四嫂,家中已娶进门的四房媳妇中最小的一个,嫂子们的关心,外婆不领情也不行,她们已经见机躲开了。
外婆硬着头皮,煮了阴米粥加荷包蛋,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请老人吃。才刚吃着,土匪过来了。“村干部”嘛,到底是希望自己管辖的一方,都安定和谐的,巴不得能够两边调停,事情得以过去,连忙把光洋给土匪端出去。土匪见了,挥起总拿在手上耀武扬威的“黄鳝尾”,一种马鞭状的东西,挥鞭就是一下,打翻了老人手上的葫芦瓢。外婆在屋里,只听见老人“哎呦哎呦”的叫唤声,和光洋“咣咣啷啷”的落地声,还有土匪恶狠狠的话语声:“还不够我的草鞋钱!”吓得瑟瑟发抖,连帮他办事的人都这样毒辣,对自己还会有好的?除了要钱,说不定还会要命的!
土匪打了人,发了怒,恶气冲天地丢下一句,要多少多少钱跟我准备着,某日几时再来拿的话后,总算暂时作罢离去。外婆仍心有余悸,害怕不已。土匪的一句话,犹如和你订下了一份生死契约,说好的时间,只要老天留着他,他是一定会来拿的;就像是你欠他的,不怕你不给他备着。
有时候,他们也会委婉一下,用的是借、挪、佘等字眼;但那并不代表他们的匪性有所收敛,只不过是玩的连一块透明的遮羞布都算不上的把戏;乡亲们都心知肚明,不管用什么样的字眼,你丝毫也不用去幻想,他们的本性有所改变。什么都是热粑粑打狗,有去无回的;匪就是匪。
当时,外公他们家在当地还算是很不错的人家,家里做整米(把稻谷加工成米)、卖米的生意。不错是个什么概念?实际也只是生活稍稍得以温饱;但是,外表光鲜,土匪们都以为家底殷实。外公他们六兄弟,还有两个姐妹,看似家大业大,连续七次上门打劫,把家里刮了个干干净净。
一个人丁兴旺热热闹闹的大家庭,在一贫如洗的情景下,难以为继。兄弟们只好分家单过,一是分摊生活负担,有的负责赡养老人,有的负责照顾幼小。外公外婆就分到了自己最小的弟弟六弟,带着他一起生活,直至帮他娶亲完备,独立门户。二是去掉大户人家的表象,免得土匪强盗当作一块肥肉时刻惦记着。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国无宁日,民无生计,人的生命都时刻受到威胁,生意人家又能拿什么来保障自己?
除了土匪明抢明夺猖獗,暗偷暗盗更频繁。外婆洗好放在桶里的湿衣服,都被人趁自己的一个不注意,就偷走了。分家的时候,外婆已经被偷得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一件了。
母亲,落户这个世界的时候,家就是这样的家,世道就是这样的世道;并且,一直在继续和延伸中,不仅没有好转,还愈演愈烈。
母亲说,在她记事的时候,偷盗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人家说挖墙脚挖墙脚,我们就真地看陡(见)过挖的墙脚,搞不好就有人嘎(家)的墙脚被挖打,墙上挖的洞好(可)怕,我们日地(白天)走路都不敢走近克。有天夜干(里)时候,我跟姐姐两个人在屋地(里)睡瞌睡,有人到屋里把我们盖的被有(子)都抱走打。”
这就是母亲对人生最初的记忆,幼小的她们就已饱受惊吓,觉也不敢安心地睡。自家地里种的菜,自己吃不到多少,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地去摘,当兵的,过路的,附近学校读书的学生等。似乎整个社会都没有道德约束,没有是非观念。那些保得住道德与良知的,恰恰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最贫苦的人们;不仅如此,他们还时时刻刻小心翼翼,生怕招惹了别人。自己的东西守不住,别人的东西不敢沾,你不最贫苦谁还最贫苦?饥寒起盗心,生活物质的奇缺也是偷盗抢劫成灾的重要诱因,稍稍胆大的,就会去铤而走险。而导致这些罪恶的,便是战争与战争造成的无政府状态,真正的国难之相。
那战争的根源,又在哪一只罪恶的黑手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