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岺又在地里踱了两圈,蹊跷的是,只有两亩菊花被毁,却见别的花田未经风雨隳坏,她上个月搭好的花架还稳稳当当屹立在风雨中。
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
江岺又绕回菊花地里,想找出些蛛丝马迹。
竹架的断口不像是被风吹折的,像是被重物砸断的,花苗上也有踩踏的痕迹。
可若想揪出是谁干的,证据便难寻了。泥地上的印迹都被雨水冲了个干净,半个脚印也没留下。
正埋头在田地里查看,她背后又传来气喘吁吁的念叨。
“都叫你走慢些了,这下好了。”
“这不是害怕跟不上……”
“到头来还不是没跟上!”
“可算是……找到了吗?”
江岺深深叹了口气,本想出言骂他们聒噪,可一转头看见两个“泥人”,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原本胸中恼怒无处发泄,他二人模样又实在滑稽,江岺又气又好笑,忍了很久才没笑出声来。
“二位这是——去泥地里打滚了?”
陆亭尘扯袖子擦过面上的泥污,尴尬笑了笑:“不过是摔了一跤。”
江岺道:“陆郎君这样娇贵,不好好在家里躲雨,跟我出来做什么?”
陆亭尘道:“这样大的雨,怕你出事。”
江岺一指脚下毁坏的花田,叹道:“我是没事,可我的花有事。”
“谁干的?”他顺着江岺所指的方向,见满地的香消玉殒。
“不知道,连个脚印也没留下!”她攥着拳头,没忍住踹了一脚坍倒的花架,恨不能像当日捉贼一样,将那歹人揪出来,狠狠地揍一顿。
且不论后果,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言其他。
陆亭尘见她肩膀后背都被斜雨淋透了,走上前去将伞向她倾斜几分。
他安慰道:“先不着急,我来帮你想办法。”
江岺道:“可我下月须得拿出七十盆寿菊,再载新菊定是来不及了。”
陆亭尘道:“再不济还能从其他花农那里买。”
孟年走到其他的田地旁,突然问了一句:“为何那些花无事,只毁了这些菊花?”
陆亭尘道:“不愧是白鹿洞书院里求过学的,孟年你变聪明了。”
孟年幽幽道:“郎君还好意思说呢,明明是你该去的……”
江岺心中闪过某个念头:“莫不是那狗县令做局阴我?”
陆亭尘忙伸手捂住她的嘴,结果糊了她一脸的泥,又遭她横眉瞪眼。
“你是不是还发着烧?”他问道。
她哪儿顾得着这么多,随口敷衍一句“没事”,就离了他的伞下,又要奔走。
陆亭尘提伞跟上她道:“又要去哪儿?”
江岺道:“先去何府问个清楚,大不了还上定金,不做他们生意了。”
陆亭尘道:“我知道你的花被糟蹋了,眼下很生气,想把那个罪魁祸首揪出来,可到底是花重要还是人重要啊?”
她楞是没听进去半个字,只顾着埋头往前走。
“现在雨还下着,你又生了病,先回家里去,叫孟年去给你抓药。其余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把这个凶手找出来。”
陆亭尘跟在她身侧,只能看到她的侧脸。淅淅沥沥的雨丝吹进斗笠下,打湿她的面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
眼见劝不住了,陆亭尘只能拽住她的手,再三保证:“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办到,江岺,你信我。”
“你信我好不好?”
他平日里没个正形,如此认真的神态,江岺还是第一次见。
像是又见到了从前那个小郎君,信誓旦旦同她保证,一定要去她阿耶面前讨个说法。
她没应答,只是盯着他沾了泥的手,也弄得她衣袖脏兮兮。
陆亭尘察觉到她的目光,赧然收回手,蹭着腰间的衣裳擦干净,随后又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先回家。”
江岺不作声,抬袖拭去脸上的雨水,轻轻点了点头。
他长出一口气,总算是将人给哄回去了。
几人一如昨日风里来雨里去,回到平乐巷子时,又是满身狼狈。
他与孟年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江府的前院里等雨停。
忙碌这一场,三人都饿得饥肠辘辘了,时不时瞟一眼桌上放凉的鱼汤。
江岺宁愿顶着高热,亲自洗手作羹汤,也不肯多喝一口。
孟年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道:“看来江娘子实在嫌弃郎君的手艺。”
陆亭尘板着脸道:“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他这辈子就下过两次厨,第一次在少时,那不识好歹的家伙尝了一口就吐了。
其次就是今日,她识得好歹,也吐了。
少年心中备受打击。
孟年安慰他说:“没关系的郎君,陆府有厨娘,你又不必亲自下厨。”
陆亭尘道:“你闭嘴。”
雨又下了整日,待到翌日早晨才放晴。
浔阳城里的水退了,许多妇人端着衣盆出门捣衣。
陆亭尘难得起了个大早,出了街坊便往河边去,专与捣衣的婶婶们闲聊。
他在浔阳城里住了不少时日,一来二去早与街坊熟络了。
李婶子一见他就认出来了,笑着揶揄:“哟,陆郎君今日没与阿岺一块儿啊?”
陆亭尘颇不好意思道:“她嫌我了,总耽搁了她做生意。”
“也是。”李婶说话半点儿也不客气,“人家都开了铺子了,整日忙前忙后,你怎么还游手好闲呢?”
陆亭尘笑道:“习惯了,谁叫我闲得住呢?”
李婶道:“那你可得多学学人家,改掉这坏毛病,婶婶还是很看好你的。”
陆亭尘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下辈子一定改。
李婶又凑过来,暗戳戳问道:“我还听人说,阿岺刚与何家谈成了一笔大买卖,若是做成了这一年生计都不用愁,是不是真的?”
陆亭尘觉得怪异,这事江岺并未张扬,他人又是从何处听到的风声?
他左顾右盼,含糊道:“这我哪里清楚?婶婶听谁说的?”
“我家男人他有个堂弟,也在城外种了十几亩花,只怪他人懒,花也长得孬。比起阿岺,他也就只剩羡慕的份了。阿岺模样生得好,人又勤快,难怪招人喜欢。”李婶摇摇头,又叹惋道,“只是可惜了。”
陆亭尘问:“可惜什么?”
李婶上下打量着他,毫不掩饰道:“瞧瞧,你这一来啊,都没人敢上她家说亲去了。起初王婶还怪你来着,她家五郎啊……天天念着阿岺。”
“咳咳咳——”陆亭尘问,“哪个五郎?莫非是那个瘸子?”
“呸呸呸——”李婶子凑近了低声道,“五郎只是矮了些,你也不能这样说人家。这话你可别让王婶听了去,不然她定要发作拿刀砍你。”
“好好好,我不说。”陆亭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身道,“婶婶忙,我先回了。”
陆亭尘道:“有事忙去。”
李婶还以为是自己的好言相劝见了效,只笑着道:“哟——还真是头一遭。”
到底还是街坊里的妇人知晓甚广,闲谈两句,还真给他问出些线索来。
陆亭尘回到平乐巷子,本要将这事告知江岺,人却不在家,只有孟年无所事事坐在院子里。
“江娘子呢?”他问。
孟年道:“去东街的铺子里了。”
陆亭尘道:“我不是让你看着她吗?”
孟年指了指脸上的伤,哭诉道:“看不住。我要拦着,她就揍我。”
“罢了,且等着吧。”陆亭尘叹了口气,也坐在院里等。
所幸不多久,就有人火急火燎从东街回来,“咚咚咚”叩响他家院门。
陆亭尘看着孟年,抬手一指:“去开门。”
院门刚一打开,探进一个惊慌忙乱的人,脸上挂着涔涔的热汗,气未喘匀就问道:“你家里有没有治跌打的药?”
陆亭尘一听,推开孟年就跑上前去,对着江岺上下打量:“怎么回事?你哪里受伤了?”一名牖催促被他推开的人,“孟年,快快去将药箱取来。”
江岺赶忙解释:“不是我,是我一朋友,都是为了——”
陆亭尘忽然意识到什么,也不甚着急了,慢悠悠问道:“你那朋友是卖鱼的?”
江岺惊讶道:“对啊对啊,你怎么知道?今日铺子里遇上滋事的客人了,他帮我说话与人起了争执,就……就打了起来。”
“啊——”他不知抽的什么风,突然一拍脑袋,说道,“刚想起来,我家里的伤药貌似早就用完了。”
逢此时,孟年快步上前道:“郎君,你要的药箱我给你找来了。”
陆亭尘回首剜了他一眼,这厮好死不死,平时磨磨唧唧,今天倒是手脚伶俐起来了。
江岺道了一声“多谢”,接过孟年手里的药箱就跑没了影,独留陆郎君一个人在门口生闷气。
孟年看他只留一个背影,不合时宜地开口:“郎君,你怎么了?”
陆亭尘被这榆木脑袋气得胸闷,直锤着门板道:“你小时候得了高热,是靠自己挺过去的吗?”
榆木疙瘩听了,竟满脸诚挚,反问道:“我以前得过高热的事,郎君竟然还记得?那时候家里穷,抓不起药,眼看就熬不过去了,还好遇到了郎君。”
“……”
陆亭尘登时无语,不欲多言,只当他是真的烧坏了脑子。
“那时是郎君同家君求情,把我买了回去,请郎中给我治病,后来病好了还留我做书童……我以为郎君皆忘了的。”
他絮絮叨叨念起经年旧事,陆亭尘却没有听下去的耐心。
可话匣子一经打开,却无论如何都合不上。
陆亭尘捂着耳朵往隔壁院子里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年也跟着过去,到了江娘子家里,见她正给卖鱼的赵二郎上药。
二郎起初疼得呲牙咧嘴,见了人来,即刻板起了脸,正经危坐。
江岺问:“不疼了吗?”
赵东楼咬着牙,艰难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还好。”
陆亭尘抱臂靠在墙边,看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禁啧啧:“赵兄好耐力。”
赵东楼没搭理他。
身边的孟年一拍掌,像想起些什么,又忍不住说道:“诶郎君莫不是忘了,你少时也得过高热,就是从杭州回来那次,躺在床上烧了三天三夜,可把家君和夫人都吓坏了。”
江岺蘸药的手一顿,突然转过头来问道:“他那回是几时去的杭州?”
孟年道:“记不太清了,约莫是四五年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