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路远,沈姝走了小半月才到了城内。
她此番费力前来,一来是为了探亲,二来也是为自己谋个生路。
青城宴家,是当地有名的富庶户,也是沈姝的姨母家。
她姨母沈舒云当年嫁与了青城宴家二小姐宴怡,但婚后鲜少归家,沈姝年幼,不曾见过这位姨母。
知道宴家的存在还是因为一位心疼她的奶妈妈。
沈家自沈姝出生后光景便一日不如一日,三年前母亲沈夫人病逝,又一年她娘亲也跟着去了,偌大的沈府只剩下沈姝一个主子。
只是沈姝在管家这事上一窍不通,不过多久沈府就成了具空壳,下人们走得走溜得溜,只剩下沈姝的奶妈妈还对她不离不弃。
不过似乎是上天有意捉弄沈姝,前不久,她这位奶妈妈也抛下她去了。
奶妈妈临死前拼着一口气告诉沈姝,她在这世上还有一位亲姨母,现在在青城宴家。
沈姝本不打算去叨扰姨母的,这么多年也没个书信来往,她猜都能猜得到自己母亲和姨母关系并不好。
她自诩坚强,以为自己能撑起沈家,再不济就把沈家的宅子买了,她代笔写信摆摊买画,每天赚几个铜板,总是能养活自己的。
可沈姝太天真了。
奶妈妈死后没多久,城里卖猪肉的屠户就找上门来,她对沈姝觊觎已久,看她家管事的大人都没了,才敢上门来提亲。
屠户姓王,叫王恬,那日清早,她顶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拎着一条猪腿敲开了沈家的大门。
沈姝毫无防备,打开门迎面就是一只油腻腻的手。
王恬面上带笑,说:“沈小姐,拿一条猪腿做聘礼,你愿不愿意嫁我?”
这算什么事?
来提亲至少也要先找个媒人,哪有就这么大剌剌上门的!
沈姝涨红了脸,她瞧见门外聚了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脸上带着十足的兴奋劲盯着自己。
再看王恬,她跟看不见自己窘迫似的,又抬了抬提猪腿的手,有意将她丰厚的聘礼展示给沈姝看。
沈姝是个读书人,她心里不大喜欢卖猪肉的王恬,却也不好直接说拒绝,又望了望看热闹的人,呐呐道:“你拿回去罢,这实在于礼不合。”
本以为这场闹剧就此告终,没想到第二天王恬再次登门,身边还跟了个中年妇女,是城内的媒人。
沈姝心里闷了许多话,她实在不懂王恬为何会盯上她,她怎么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呢。
沈姝只好将二人请进了门,看座倒茶,勉强全了礼数。
倒是那媒人从进门就说起了王恬的好话,跟了王恬她沈姝吃喝不愁,一辈子无忧。
沈姝垂首抿茶,强压下脸上的不虞。
难道她自己就会缺吃短穿,她自己不能养活自己?
“沈小姐,咱们王屠户多漂亮啊,你瞧这模样身段,你要是嫁给她保准享福!”
沈姝不抬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是听见鸟儿叫了。
见她这副神游的模样,王恬脸上不耐烦起来,说:“沈小姐,你愿不愿意么?”
沈姝其实是不大愿意在媒人面前落了王恬的面子的,她们到底也算得上是相识,往后恐怕不好来往。
她小心用指尖将露了一角的里衣袖口的补丁往衣袖里塞了塞,才搁下茶碗,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来。
“王小姐,婚姻毕竟是大事,容我考虑考虑。”
媒人见有希望,脸上喜气更甚,忙说和道:“沈小姐就考虑几天,咱们王屠户可是过了这家就没这店的优秀大女人,你可要把握住。”
沈姝脸上更差,她本就不喜欢这样吵吵闹闹的场合,现在,连看着顺眼的媒人也不喜欢了。
刚想送客,又被王恬打断,她咄咄逼人道:“你要考虑多久?你等得及我却是等不及了!最多半月,半月后我抬小轿来迎你过门!”
王恬年岁已经三十,比沈姝大了将近一轮,说这话时,脸上的凶恶便藏不住了。
话音刚落,沈姝的眉头已然蹙起,她望向王恬,心里窝火,也只是提了点声音质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光天化日之下你还能强娶不成?!”
王恬抱臂冷哼一声,只放下话来:“你便是去报官也没用!沈姝,我娶定你了!”
“你敢!”沈姝说不出什么狠话,心里又气又急,偏偏那卖肉的屠户轻蔑瞧她一眼,似觉已经是自己囊中之物,哼着小曲抱臂走了。
媒人看了看王恬的背影又看了看恼怒的沈姝,她得罪不起王恬,王恬有个做官的妹子,只好来劝沈姝。
柿子还是得挑软得捏。
“你走罢。”沈姝垂着眸不愿说话,那媒人又说了几句软话,才走出了沈家的门。
沈姝也知道王恬有个做官的妹子,被人这般羞辱,她心头愤懑却也无可奈何。
教她识字读书的母亲并未教她如何圆滑世故,娘亲也只教她怎么去做一个正直良善的人。
沈姝抬指揉了揉跳个不停的额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若是……若是奶妈妈在就好了,她是位强悍女人,定能将那不要脸皮的王屠户骂得狗血淋头断了对她的念想。
月上梢头,正是深秋之际,凉风穿堂而过,沈姝拢了拢衣衫,暖意未显,她还是打了个寒颤。
她对自己的未来志得意满,可一个王屠户已如拦路虎般横在了前路。
她对王恬无意,经过白天那一遭更是对她厌烦。
左右也过不去,……要不然就绕开吧。
沈姝突然想起来她在青城还有一位姨母,那位姨母虽然可能和她母亲有些嫌隙,但也说不定看自己可怜,念起旧情来呢。
再者,到青城躲一躲也好。
说干就干,沈姝行动力极强,当夜就收拾了包裹,顶着满天星子出了城门,只奔青城而去。
从东城门进了城,沈姝先是找了家客栈
她是穷亲戚,一路风吹日晒,虽然还算体面,但就那么上了宴家的门总不大尊重。
收拾妥当,她这才循着方才店小二指的路一路找到了宴家。
宴家在深巷,朱红大门紧闭,沈姝远远看过去,心尖不知为何,颤个不停。
她想起店小儿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样,总不能是宴家出了什么事吧。
愈往前走,便觉冷意一点点钻了上来,沈姝想大概是这巷子背阴的缘故。
也不知宴家是怎么想的,把大门开在这边。
到了跟前拾阶而上,沈姝即将拜见姨母,她紧张地捋了捋头发,又扯了扯衣襟,这才叩了两次门。
朱红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年岁不大的粉衣姑娘探出身子疑惑看着沈姝:“您是?”
这姑娘好似藏不住事,眼中疑惑带着些微的……兴奋。
沈姝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镇定道:“我是当涂县沈华碧的女儿沈姝,贵府的沈舒云夫人是我亲姨母,劳你通传一声,沈姝冒昧前来探望姨母。”
姑娘点点头,随即让开身请沈姝进去:“您先进来吧,夫人已经仙逝十余年了,现在府上管事的是我们小姐。”
姑娘一脸平静,可话落在沈姝耳朵里却是如遭雷击,她怔怔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沈姝不可置信道:“您的意思是,是我姨母她已经……”
姑娘敛眸:“请您节哀。”
沈姝只摇头,她从未见过这位姨母,节哀算不上,大抵是有些悲凉,原以为自己在这世上还有最后一位亲人,却不想姨母竟去的那般早。
怪不得她从未归家,怪不得……
她停住脚步,面色犹豫起来,姨母已逝,她更没有理由待在宴家了。
可若是就此回去,那王恬恐怕又会纠缠不休。
真是愁人。
姑娘客气极了,见沈姝犹豫,又道:“您随我到前厅罢,小姐久病缠身不便见客,您既是夫人的甥女,便也是府上的表小姐,不如在府上小住几日。”
她心里意动,但还是觉得不妥,宴家和她已经没了关系,怎么能厚着脸皮住进来呢。
“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此来是为探望姨母,姨母不在我自当离开,今日叨扰了。”沈姝说着,便要转身。
那姑娘却拉住她,看沈姝的眼神都带了几分郑重,沈姝以为宴家重礼,并未多疑。
她说话体面极了,道:“小姐您何出此言,夫人是我们宴家的人,您自然也是我们家的小姐,就安心住下吧。我过去侍奉夫人左右,常听她念起当涂县的姐姐呢。”
沈姝本是意动现在已经是心动了,她离开宴家本就没有去处,姑娘的话正中她下怀。
读书人嘛,其实厚脸皮一点也无妨。
沈姝感激一笑,说:“那便麻烦您了。”
“怎会,您愿意住进来才是我的荣幸。”
姑娘扯唇轻笑,便领着沈姝朝后院走去,及至推开一扇卧房的门,沈姝才安了心。
“您就住在这罢,需要什么就和下人们说,我先去跟小姐禀报一声。”
“好,欸——等等,这么久了还未问及姓名真是失礼,请问您叫什么?”沈姝刚想说好又想起她和这位一起走了许久也不曾问起姓名,她面色一红,忙补救似的问了出来。
“白芷。”
姑娘已经走远了,沈姝遥遥听见悦耳女声随风而来,白芷。
*
“小姐,今日府上来了位客人。”室内昏黑,白芷敛了笑垂首静侍在侧。
宴奚辞半躺在美人塌上,正捏着一颗紫葡萄把玩在指尖。
“来便来了,何必要和我说,你们自己玩去罢。”她看也不看白芷,懒散随意道,苍白指尖稍稍用力,葡萄的汁水便淌到了指腹。
“是,羌活和荆芥已经去了。”
白芷原想着将沈姝的异常禀报给小姐,听见宴奚辞这么说也觉得自己多事,直接吃掉就好了。
她压下心底兴奋,及时躬身递了块帕子上来。
宴奚辞抬手接过,眉心却压了下来,“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谁准你去的书房?”
她声音不怒自威,眼珠流转间定在了白芷身上,动作极快,不过铮然一声,长剑出鞘,直刺进白芷肩头。
白芷早就双膝跪地浑身打颤,那剑刃上施了法,不能杀她却能让她疼,钻心的疼。
她疼得冷汗直流,不得不咬着牙求饶:“冤枉啊小姐,我一日都候在门口,只盼着能进来一个人,不敢去书房啊!”
宴奚辞剑刃又进一分,冷声道:“若不是去了书房,你身上怎会有墨香?”
白芷苦着一张脸想了半天,才想起那文邹邹的小姐来。
“是今日上门的那个,一定是她身上的味道!”白芷一脸信誓旦旦。
宴奚辞盯着白芷看了许久,确认这滑头没说谎,才拔出剑随手丢在地上,问白芷道:“那小姐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