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金晌海有多久没有太阳了，扶风已经想象不出阳光照到身上的温暖的感觉了。

    扶风无聊的时候会想躺在水棺里的哈哩多么喜欢太阳呀，一日又一日地跑来海滩，被太阳晒到中暑也一直跑来那里。

    如果那一天他没有游到海滩来，是不是不会见到第二天的哈哩。

    一条又归于孤独的人鱼除了想这些，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了。

    他又不停在想，原来数万年的抵抗，是错误的吗。

    原来把铁匠卷进来，是错误的吗。

    或许他没有放走铁匠，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偷走他的心脏，会不会也不会去上演那场被他大哥作为炸弹引线的苦肉计，会不会所有人都不会死。

    这场要命的永夜，竟然是他一手铸成。

    自责竟然成了他的全部。

    他的眼睛十分干涩，似乎这么久的日子，每一天都在哭泣。

    好像真的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至于他的声音呢，在人类沉睡后，他已经很久不曾唱过歌了。

    他亲吻了哈哩干涩的脸颊，然后头也不回地游向了海中央。

    上一回无畏或是无畏的追寻都已经过去。

    这一回，这个人类是他最后所追逐的意义。

    请来海妖母亲为他施法的那一天是一个罕见的有阳光的日子，一束微小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扶风觉得好温暖啊。

    人鱼生来体凉，扶风想，他或许是遗传了人类母后的基因，获得了感知温暖的能力，所以无论是人情冷暖还是海水与阳光，温暖或寒冷，都在他的眼睛里。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从来就没有人鱼心脏，他不知道什么是情感。

    而哈哩，是他的心脏，是教会他什么是爱的人类。

    他又怎么能放任他的心脏去死呢？

    阳光逐渐浓烈起来，海妖母亲就像他的人类母后一样低吟浅唱着一首摇篮曲。

    古老的曲调围绕人鱼的发丝，法力有形地汇聚在他的尾巴上。

    从海面上的波纹那晃动程度来看，根本不是什么温柔的法术。

    人鱼如何幻化出双腿呢？

    必须将尾巴从尖处剥离开，砍断长长的鱼尾，只剩下需要的部分，再一片片将鱼鳞剥下来，露出最柔软细嫩的肉，最后从中割开。

    成功与否尚未可知，伤口什么时候能愈合当然也未可知。

    那是人鱼族的禁术，海妖也是第一次使用。

    她悲伤地望着自己最尊敬的人鱼王子，可是她无法阻拦。

    她知道每一条人鱼都该放肆地愚蠢一回。

    她只能努力去守护金晌海所有的人鱼。

    在海妖久久吟唱之后，那些源源不断的法力一步一步地将人鱼剥丝抽茧。

    即使有着强大的心脏也无法抵挡这种如同凌迟的痛苦，高亢的哀鸣穿透整个金晌海域的静默，天边晚归的鸟好像也被染红。

    海螺呼号着血腥的痛楚，乌云杀死了阳光。

    哭喊的人鱼自身为中心，沙石飞溅，海域摇动，大地震颤。

    所有的鱼类都在海面翻飞着，似乎做着什么痛苦的仪式。

    人鱼沙哑的嗓音一直呼喊着同样的话语，他重复地叫着两个字。

    不知道有多长时间过去了，人鱼喊不出声，只能凭着本能抓着手里的那株珊瑚草，那是给他的哈哩的礼物。

    灰色的风接近海面，他似乎快要死了，于是万千泪珍珠爆裂开来，化作了满天如星的珍珠雨。

    天空终于开始下雨，所有的血被洗净。

    那天的金晌海真的成了金赏海。

    足足过去了一个月。扶风失去意识了整整一个月，那些时光对于人鱼来说，并不算什么。

    可是他已经不算是完整的人鱼了，他会痛，他会叫，他会哭。

    他变得和人类一样，却还保存了纯良。

    最终人类的脸庞永远停在了那永夜的前一天。

    海风送来的虔诚只是抚平了他衰老的痕迹，扶风又怎么会不知道，人死再难复活。

    他只是伤心，他总是伤心。

    在那样绝望的痛苦后，那条漂亮的鱼尾巴最终被割裂成两条腿，似乎并不像人类的腿。

    因为即使拥有了两条腿，他依旧不能在人类所生活的陆地上，以人类的姿态，哪怕只是轻松地迈出一步。

    人类从水棺里被他捞出来安置在怀抱里。

    没有了尾巴的人鱼在海水里十分痛苦，不适应的躯体在熟悉的环境里，这种矛盾的痛苦让人鱼局促。

    腾风在那之后只来过一次，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强忍怒火把人类王后的书信交给他。

    人类的文字看起来十分复杂，每一个文字都有许多笔画，可那是他母亲的遗物。

    金晌海的人类已经在灾难里走向灭亡，而这封书信当然也无从说起，但他仍旧精心地将它包裹起来塞在项链中。

    只是带着人类接近海滩都是很困难的事，扶风整整游了比从前多了几倍的时间。

    母亲的项链挂在他的颈间，而人类在他的后背上，人鱼笨拙地挪着双脚，每一次移动都是剧烈的痛楚。

    他背着永远长眠的铁匠走过乌云笼罩的空无一人的死寂镇子，最终走向不复往日荣光的铁匠铺。

    或许他还天真地想去寻找能够解读她母亲书信的人，或许在人类曾经的国度里，还留下了什么能让哈哩活过来的禁术。

    或许……

    虚掩的木门推开，极大的灰尘让人鱼直打喷嚏。

    漂亮的长发不知什么时候蹭上了蜘蛛网，可是人鱼只顾着怎样让哈哩更舒服地靠在他背上。

    屋内被厚厚的灰尘抚过，扶风凝滞的每一步都像不敢惊动神明那样轻柔。

    正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向上开口的长方形铁盒子。

    精致的样子，和王宫里的摆设的精巧程度无二。

    这无疑是人鱼所惊叹的技艺，而制作它的匠人却静默着。

    不大的屋子里充盈让他难以呼吸的空气。

    他抚摸着那些陈设，似乎也亲历人类的一生，在最后的时光里，人鱼庆幸自己书写了他全部的记忆。

    时间停摆，其他陈设都保持着多久多久之前的那一天的模样。

    旁边仿佛被洗劫过的兵器架边上丢着好几个铁桶。

    它们或许曾经装满了海水吧，因为桶底结了白白的晶体。

    或许早在什么时候，铁匠也想过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吧。

    原来他真的把那句带他回家当真过。

    人类就安静地倚靠在那个铁盒子边上，那么近又十分远。

    不知从何时起，是进入这间小屋的时候吗？

    人类那颗在他体内的心脏不再发亮，或许这是人类所说的，魂灵已经了却执念就不再在人世间执迷。

    他真的带他回家了。

    他是哪个他，已经不再重要。

    人鱼久久望着人类，他愣在原地，僵硬的双腿无法挪动一步。

    爱哭的人鱼又开始哭泣。

    最后人鱼的泪珍珠滚了一地，不过这次没有人为他捡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