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我还心神不定,激荡的心致使我肚子里的小家伙也在活跃翻腾,用脚踢我。
为人母的喜悦不足以媲美一颗枯萎死掉的心重又斩获新生愉悦的冲击力,我噙着笑返回住处,陈叔已经做好饭等在工棚,工友们出力了一上午,急色匆匆,一口馒头一口菜,就着一大罐饮用水,狼吞虎咽。
午后的太阳毒辣晒人,工友们光着膀子,脊背发亮,像是淋上一层棕油,滚着油腻的光泽,在热浪的蒸烤下,不时飘来一股酸臭的汗液味。
这是我来到这最常闻见的味道,起初我并不适应,忍着发呕的冲动,忽然理解海归女的感受。
但我不能表现得太过,因为矫情并不属于我,现在的我渺小到要靠仰人鼻息,才能换取一份安定的生活。
工地搭的简易棚并不隔音,每到深夜,我都会听见隔壁打雷般的呼噜,此起彼伏,音浪高涨,比起夏日池塘的青蛙还要扰人清梦。
这时,我就会睁开双眼,烦恼地盯着头顶架子床的木板,皱紧我的眉头。
上铺住着一个女工,瘦干的身材力量无穷,跟着男工在烈日底下绞铁丝,卸水泥,搬钢筋。
听说,她儿子患有重病,挺费医药费,丈夫不愿意医治,同她离婚,重新娶了个女人。
她孤身一人,带上自己骨肉,从贫瘠的农村来到医学发达的城市,寻求更好更全面的救治。
我每次看她卖力的样子,都挺同情这个妇人,想她遇人不淑,命运还对她如此不公,把灾难降临到她儿子身上。
所以,我是幸运的,同她相比,至少我的孩子是健康。
当然,这只是我的祈盼,我并没有多余的钱去医院做检查,在工地打杂赚的钱几乎都被我花在了找人上。
小芹为我忧心,曾拐弯抹角提醒我,或许孩子父亲不在了,或许我永远也找不到了。
“这世界太大了,人和人相遇,本就是一件很难的事,你又何苦为难自己?”
是啊,我为什么为难自己?
只是,如果连我都放弃的话,那我孩子不就没有爸爸了?
我不想放弃寻找,但我潜意识里也认同小芹的话,我也想给孩子重新找个父亲,可是,又有谁愿意接受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呢?接受这个将来喊他父亲,却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孩子呢?
“谁愿意做这个人呢?”
我把这个问题抛出去,小芹掩饰不住地挤眼睛。
“你可以把孩子送进福利院啊!这样,就没人知道你有过一个孩子了!”
这果然是个好办法,只可惜,我做不到。
我和丰年之间唯一相爱的证据就好好植根在我体内,我不可能亲手扼杀我的爱情。
但我却渴望有人陪在身边,填补我因思念而产生的孤寂。
我轻轻抚着肚子,感受另一颗跳动的心,这颗心带给我的更多是一种延续,延续我和丰年曾经那段美好的回忆。
我闭上眼睛,不可自拔地幻想重逢之时,我和丰年必将继续这份美好,然后我就听见挂着的布帘外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又来了,阿勇又来了!
这个狭窄的宿舍,拥挤的住着七个人,除了我和上铺,还有两对中年夫妇,他们赶着回家收麦子,向陈叔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剩下小芹住我对铺,中间隔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
门栓扣着,从里边才能打开,小芹等到上铺响起均匀的轻鼾,便如事先约好似的,踩着擂鼓的奏响,小心爬下床。
即使深处黑暗,我也能感受到小芹在刻意放缓动作,让咯吱的木板最好不发一点声响。
隔着布帘中间那道还未交拢的空隙,我看见小芹鬼祟的身影悄悄取下门栓,往里打开一条缝。
皎洁的月光暴露了两人秘密幽会的全过程,他们猴急的不想在外寻个无人处,而是学着那两对乡下夫妇,将宿舍作为自家地,公然进行洞房事。
只是没有过门,到底不敢明目张胆,所以偷偷摸摸跟做贼一样。
不过到了情难自已处,总会控制不住咽喉,泄露出一点一滴不易捉摸却又令人浮想联翩的轻吟,除此之外,还有阿勇那一具年轻力壮的身体,将小芹摆布的地动山摇。
不经意间,就会撞到摆放在逼仄过道中间的小桌板,提醒两人还有外人在场。
这些细碎的声音传到我的耳际,即使看不见具体情形,也能想象何种场景。
类似的事,时常发生,一开始遇到,我还替那两对夫妻尴尬,不过人家并不在意,堂而皇之在用床单挂起帷幕里,将床架子摇晃得快要散架。
头天晚上,小芹就在羞愤中涨红了脸,掀开被子,同那俩夫妻大张旗鼓展开争辩。
“这是工地!是公共场合!不是你们家!你们能不能收敛收敛!”
论起吵架,小芹还真不是他们对手,一句“我们做什么,碍着你什么事了?是你自己偷听!怪谁!”,把小芹怼得哑口无言,后来忍受不了,就叫陈叔出来评理。
陈叔并不干涉人家两口子相亲相爱,却担心影响我休息,想要叫我搬到别处。
我还以为真的有新宿舍,结果去了才知是陈叔休息室,里面两室一厅,空着一间是他弟弟房间,平日里,他弟弟都在别处办公,临时有事才会过来落脚几天,打扫的干净整洁,没有熏人的汗臭味。
陈叔毫不遮掩对我的情意,提出只要我愿意,他可以负担孩子的一切费用,甚至认他做爸爸都行。
我攥紧手指头,抠了抠指甲,不明白陈叔为什么这么大度,竟然连我怀着孩子也不介意。
但我却很小气地看不上他。
我拒绝了陈叔的好意,继续当个偷听贼,将纷扰的情事搁在心底,等到半夜他们躁动之时,我也化身成鬼魅跟随。
发硬发紧的肚子叫停我乱拨乱动的手指,我皱着眉,护住小腹,等到他们完事,一切归于平静,清晰的胎动便会提醒我刚才的行为是多么的自欺欺人。
这种寡妇似的生活,我快要支撑不下去,无数个念头在我脑中闪现。
放弃还是坚持,代替还是毁灭。
代替,对,代替,我需要有人代替他。
但是,谁又能代替他呢。
陈叔把藏好的红烧肉端出来,吆喝我去他休息室,那里有凉爽的制冷机,能够让人一扫热气。
我看了一圈回宿舍休息的工友,默默接受了这番好意,陈叔以为我改变了心意,上了年纪的眼角顿时加深几条纹路。
地上杯盘狼藉,陈叔空荡荡的右腿架着一条假肢,在裤管里头发挥着支撑的作用,他微驼着背,走的有些心急,喜笑颜开,迈着趔趄的步子带领我。
我跟在后头,没有提醒他前方有块石头,陈叔冷不丁踩上去,脚底一打滑,差点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我本可以上前扶住他,但我冷眼旁观者,无情的话从我嘴边说出来。
“陈叔,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今天就搬过去,不住这里了。”
陈叔愣了一愣,转身回望我,红烧肉在他手里小心捧着,还是洒出去一大半,被工地的看门狗给分食抢夺,连地面的汤汁都不留。
我不想再小心翼翼维持表面和善,说完这句话,径直回到宿舍,收拾床铺。
小芹蹲在地上搓洗阿勇衣衫,见我忙忙碌碌手中不停,疑惑地问我这是要干什么。
我把刚才那番话叙述一遍,换来小芹瞠目的神情。
“你真不在这里待了啊?”
我点点头,提上行李袋,没有丝毫留恋,往金哥那边去。
半路上,小芹追上我,气喘吁吁地拉住我。
“你这人也真是的,都说了让你等等我,等等我,跑那么快干嘛!”
我不说话,心里泛起嘀咕。
等你,等你干什么,等你又在我面前说陈叔的好话。
果不其然,小芹咕咕哝哝说个不停。
“哎!我知道你是觉得在工地住着不舒服,我也觉得不舒服,可是陈叔......陈叔虽然年纪大,脚还跛,但是对你好啊!女孩子这辈子不就是找个对自己好的男人?”
说着,一把夺过我手上的包,避免我累着。
“你肚子大着,不方便,我帮你拎着!”
小芹一手提着包,一手挽着我。
虽然我不喜欢小芹把我和陈叔往一块儿凑,但她好心的举动还是让我感激地抿了抿嘴。
“以后你可以常过来找我,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做朋友。”
“那肯定的啊!你本来就是我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
原来她还把我当朋友,我以为她跟那些人一样,只想从我身上换取什么。
小芹沉浸在幸福中,向我透露今年她要和阿勇举办婚礼。
“我们攒了一笔钱,够回家办酒席了,我打算今年春节就办!”
我恭喜地看着她,说了句:“真好。”
话里掩盖不住的哀伤。
小芹知道我和家里闹掰,彻底失去来往,考虑到这个春节我无处可去,孤零零一个人在外边过春节着实心酸,便邀请我同她一起回去。
“到时候,你带着孩子,我们一起回家!”
听她这么一讲,我细算了一下孩子出生日期,应该是在初秋的日子,离现在也就不到三个月时间。
日子过得可真快,我和他的相遇仿佛还在昨日。
小芹憧憬着未来,问我打算给孩子取什么名字,说完自顾自地低下头,在憨笑声中小声小气地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夸张地转过身,眨巴两下眼,盯着小芹平坦的肚子,难以置信。
“真的吗?”
小芹羞怯地一扭腰:“真的啊!都两个月没来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