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家的破院墙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轰然倒塌。整堵墙倒塌扑出的气浪和飞溅出的泥片土块,把来不及躲闪的人们砸伤了一片。
瞬时,院内乱成了一锅粥。一时,人们不知道到底都是有谁被砸在了墙下。
“镇远家砸死人了!镇远家砸死人了……”机器的轰鸣声,人们的哭喊声,老母猪的嘶叫声,狗的吠声,瞬时连成了一片。“快救人呀!”“快打110吧,报警!”“快打120吧,救护车!”“救人呀,救人呀!”此时已分不出谁的声音,场面混乱不堪。听到呼喊声,人们从四面八方,拿着工具向镇远家急速奔来……
救人如救火,人们一边呼喊着,一边七手八脚的扒拉着土坯块子,待人们将土坯块翻遍,竟从院墙下面扒拉出了绪生和老母猪来。
那绪生原本是在指挥推土机推墙,却反而被砸在了墙下,而且还和老母猪混在了一起。原来,老母猪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惊吓的乱窜乱撞,谁知在误打误撞中一头把绪生撞到了墙下,被倒塌的院墙正好把猪和绪生砸在了墙下……
救护车的声音……救护车拉着刺耳的笛声进村了。警车的声音……警车拉着警报进村了。斜庄,整个斜庄的心在收紧。
绪生没有死,他是被倒塌的院墙砸折了腿。被人们从土坯下扒拉出来的时候,已看不出模样,一身的猪屎猪尿,和满身的泥土。绪生正和被同样砸倒的老母猪躺在一起。老母猪还正好护在了绪生的身上。老母猪就这样被砸死了,不过死得有些冤枉,也有些光荣,但死得不够凛然。临死前,也拉稀了,也尿急了。拉了绪生一身,尿了绪生一头,可绪生毕竟在老母猪的掩护下还活着,活得虽有些窝囊,但毕竟是活着的,也就是折了一条腿。人们更愿意死的是绪生,可死的却是老母猪。后来,人们都说,是老母猪替绪生死了。
人们七手八脚把绪生抬上了救护车。满身的臭气把几个医护人员熏得直想呕吐,救护车载着满车的臭味儿,在绪生的嚎叫声中,在救护车刺耳的鸣叫声中,绝尘而去……
凡事都有个阴差阳错,本来镇远已窜到墙下,被砸伤的应该是镇远。可就在院墙被推倒前;就在绪生的嘶叫声中;就在推土机的轰鸣中,镇远早已被赶过来的镇荣拖到了大榆树下,万幸的是镇远竟然毫发无损。镇远虽然毫发无损,却被和救护车一前一后到达的警车带走了,连称为凶器的破铁锨也一并带走了。尽管张义、镇荣和乡亲们进行了阻拦,单达也上前交涉,但最终还是被带走了。汪为坚持说镇远是绪生砸伤的直接责任人,天门镇派出所警察也坚持说带当事人回去问案。镇远哪见过这阵势,茫然中感觉也许就应该这样,惊惧的脸上还颇有些满足的味道儿。亳发无损的镇远就这样在懵懵懂懂中被带走了。当他哆嗦着腿一步没能跨上警车,被警察推搡着上车时,才似乎在满脸的沟壑间透露出一丝的哀伤。被倒塌院墙飞出的土块击打得鼻青脸肿的几个人,抱怨着、漫骂着,也无趣地走了。汪为带着村干部们有些怅然若失地在人们鄙视和畏惧的眼神中走了。乡亲们在无可奈何的叹息中走了。单达想借机表达些什么,但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镇荣愤愤然地迈着沉重的脚步跨过狼藉的土块,跨过歪斜的破门,非要去追汪为,论个是非曲直,被张义一把抓住,拦了回来……
镇远家原本不堪的院子里,土坯坍塌了半个院子,被砸死的老母猪横在了当地,几个猪崽仍围着老母猪拱嗦吮吸着死猪的□□,几只鸭子仍不识趣地昂着个脖子乱叫。残破的院子,已人去院空,刹时的热闹已做鸟兽散。空旷的院子,立刻显得宽大起来。只有孤零零的吴竹还瘫坐在地上,已经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哭喊,如木雕般瘫坐在尘土中,一头的乱发无精打采地悬挂在黑黄的脸上,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道干涸的泪痕似乎还在诉说着心中的不平。孩子把头紧埋在吴竹的怀里,既像是在安慰吴竹,又像是在慰藉自己。土灰色的小狗睁着忧郁的眼睛,远远地望着这对母子,嘴里发出低沉的闷叫……回到家中的单达,来回踱着步子,心和杂乱的脚步一样不能平静,不知是喜是忧。绪生腿折了,镇远被派出所带走了,不知下一步汪为要如何动作,派出所能做怎样处理?看来这事躲是躲不过去了。老书记张义当时虽没表态,看当时那愤然的样子,肯定是不会置之不理的。尤其是突然从外地赶回来的镇荣,更不会善罢甘休……也许是时候了,自己也许该站出来了……胡思乱想的单达正在谋划着自己的下一步计划,没想到茶几对面早已直直地跪着了一个蓬头头垢面、满身尘土的女人,待转眼看到,当即吓了一跳。稍微冷静下来,眨巴眨巴眼睛,才看清是镇远媳妇吴竹。见到吴竹跪在面前,单达心里本能地一阵慌乱。你说这臭娘们儿,啥时候心烦啥时候来搅。咋就和鬼一样,如影随形。刚才还像傻了一样,怎么一下子又跑我这儿来了?刚想发火,看了吴竹可怜兮兮的样子,终究于心不忍,心里也突然来了灵感。“既然吴竹找上门来了,何不借题发挥……”想到这里,单达便和颜悦色地对着木讷的吴竹说:“乡里乡亲的,又是老同学,有话就说,还跪着干啥呀?有事先起来再说!”对单达的话,吴竹像是没有听到,仍倔强地跪着,似乎像是对着上苍在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救救镇远吧,镇远冤枉呀!”说着,“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求您了,求您了!”泪水顺着双腮下滑,布满灰尘的脸上被泪水滑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如同鬼片里僵尸的面孔呆滞恐怖。也许是单达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拉着吴竹的胳膊,把她搀了起来。在搀扶中,单达无意间窥到了吴竹领口内那一片白,心中不由怦然一动,想不到过去的校花竟会沦落成今天这个模样儿,心中不由一阵黯然。被拉起来的吴竹还是念叨着那句话:“镇远冤枉呀,救救他吧,求您了!”单达明白,这事有因,债有果。今天这局面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将电线杆戳在镇远家里,不是自己划给镇远一块宅基,就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想到这里,单达在饮水机中接了杯水,递给吴竹,然后对吴竹说:“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入民宅,强拆院墙。这事不能这样算完,也太欺负人了吧!”单达这话说得有些慷慨激昂,也有些大义凛然,自己都似乎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吴竹听到单达的话也感动了,呆滞的脸上有了活气,又似乎是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两眼闪出一丝少有的光亮。单达注视了一下吴竹,忽又低下头来,放缓了声音,像是对吴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不过……这事,这事,说到底,还得靠你自己。”吴竹一听到这话,两只眼球如钉住了一样,一转不转,在吃惊中张大,整个人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了下来。懊恼又哀怜地说:“俺自己要是有法,哪还敢来麻烦您呀。这不,这不……镇远冤枉呀,这不,家也不成个家了,公安局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把人也抓走了。人,是抓走了,是吧?抓走了……”单达上前把吴竹拉起来说:“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和你说,你就明白了。这事,我不是不管,你听我的,千万别说找过我,这事得这样去办……”吴竹听了单达的叮嘱半信半疑地走了。在门外偷听的单达老婆望着吴竹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狐狸精!丧门星!”
天门镇派出所审讯室内,耀眼的白炽灯照得镇远睁不开眼。派出所副所长佘非坐在黑影里,一个负责记录的女警也和佘非并排着坐在一起,两个公安干警在灯光的半明半暗间站立着。审讯在进行中……佘非不紧不慢地问:“姓名?”镇远想站起来,但终究没能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姓汪,汪镇远。”佘非又问:“籍贯?”镇远疑问:“籍贯,什么籍贯呀?”佘非不耐烦地说:“你是哪个村的?”“斜庄的,斜庄呀,这你们知道呀。”镇远这句答得有些干脆。佘非一拍桌子,喊了一声:“废话!”审讯继续进行……
佘非突然提高声音,厉声问:“凶器是不是你的?”镇远努力地想睁开眼,但仍眯着怯懦地说:“啥,啥凶器呀?”佘非又厉声说:“铁锨!”镇远肯定的点点头:“是我的。”“你用铁锨是不是去铲绪生?”佘非又问。镇远有些迷惑地说:“可是,可……”佘非打断镇远的话说:“问你话,你只需说是,或者不是就行了。别啰嗦,听明白了吗?”镇远很认真地点点头:“听明白了。”“那好。那我问你,你拿铁锨是不是对着绪生去的?”佘非用比较缓和的语气问。镇远点点头答:“是。”……电话铃声响起,“该出手时就出手呀,风风火火闯九州呀......”佘非漫不经心地接起了电话。“案子咋样了,佘所?”电话那头的声音。 “一切顺利。”佘非仍漫不经心地说。“今天乳鸽吧,生态园,僻静,安静,安全。”电话那头说。 “好!”佘非仍漫不经心地挂了电话。……
很快,派出所就做出了治安处罚决定:
(一)镇远强占集体土地13公分,实事清楚,必须退回;
(二)村两委根据村级规划方案,决定拆除,合理合法;
(三)在拆除过程中,镇远暴力抗拆,行凶伤人,以致在拆迁过程中至使拆迁队长绪生下肢骨折,一切费用应有汪镇远承担;
(四)汪镇远的行为严重干扰了社会治安秩序和村级工作的正常进行,故意行凶伤人,预以拘留。
镇远被拘留了!不多不少,15天,并承担绪生住院期间的所有医药费。
单达震惊了,张义震惊了,斜庄震惊了……
斜庄的人在震惊之余,沉默了。天气不管人的心情,该下雨时还是下雨,该刮风的还是刮风。尤其是这深秋的风,刮起来就没完没了。若是刮过晌午,这风就更加肆无忌惮,有道是,大风不过晌,过晌呜呜响。斜庄人的心也如这过晌的风,虽外表平静,其实,内心的慌恐一刻都没有消停。
……
自从镇远家出了事,大街上更加冷清了,只有出来觅食的几只老母鸡被风吹得羽毛散乱,歪歪斜斜地挤向了墙边,忽然,从远处窜出一只梨花大公鸡,还有闲心地扑楞着翅膀横向跳跃着冲向了母鸡群,扑棱着翅膀将一只靠墙的母鸡压在了身下……
那街头的几株杂树被风吹的摇摇曳曳,那仍强留在树枝顶端稀疏、枯黄的几片叶子,被风吹的哗哗作响。树梢上的天空,被风渲染的一片混浊,悬挂在上面的太阳在混浊中显得更加苍白。被秋风扫落的树叶在地面上肆无忌惮地旋转着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幢幢砖石结构的房子在冷白的日光中挺立着裸露的坚硬。冷清的大街上,处处尽显深秋的萧条。这一切的萧条,似乎在向人们宣告,寒冷就要到来。
冷清的大街上,远处忽然传来的几声狗吠,紧接着就是脚步声,而且由远及近,急促而又坚定。只见从老学校旁边长长的胡同里影影绰绰走出一行人来,似乎是从镇远家出来,人们在瑟瑟的秋风中步履略显匆忙,他们绕过大街,穿过小巷,跨过村头小桥,向村外快步走去。随着行人的走近,看上去大约有十几个人,他们顶着风,向着村外,向着斜庄所属办事处驻地——沙鸟村方向急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