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茁躺在病床上，眼皮灌铅，意识混沌，麻醉剂的屏障还未散去，无数狰狞伤口已蠢蠢欲动。

    反复挣扎睁眼时，一道高挑剪影凭空出现在衡茁脑海中，剪影被暖烘烘的橘色阳光笼罩，朝她张开怀抱，陌生又熟悉。于是她满心欢喜，一身血肉跌跌撞撞向前投去。

    遥远呓语伴随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哔声长鸣，飘过她耳旁：“执拗的人类啊……”

    再一睁眼，衡茁站在人群边缘，发现自己完好无损，体力充沛到不似人类。

    她暗中观察，悚然惊觉此处又是完全陌生的地域，既不是原本的世界，也不是她穿越那一瞬间就被炮火炸成重伤的陌生世界。

    她和其他人睁眼的时间相差两三秒，放眼望去，约万人集聚此处，悉悉索索，互相警惕，无人出声。伴随鼻尖弥漫的腥香，多数视线黏在前方那支通天脊骨上，白玉质地的脊骨蔓延进周围灰雾里，肉眼无法目测其宽度与高度。

    过于宏大的脊骨，众人只能看到它的一面。

    脊骨底部堆叠起许多炭灰人偶，面色活泼，栩栩如生。人偶的部分表皮上，层层红艳花朵盛放，无风也欢快摇曳。往上细看，能看出是很像人类脊骨的结构。

    “此地怪异，你若是动手，死的不一定是我！”有人率先打破平静，收回大部分被脊骨吸引的目光。衡茁望向发声处，只见两名高约三米的男性，身裹像生来就是衣物的绿植，与一名高约五米的女性，形成对峙之态。

    “不不不，在哪里，死的都会是我的仇人。”那名女性话音落，竟大笑起来，笑声如洪钟回荡开来。下一秒，似蜜棕色野兽，又似锐利山峰的女性，几个箭步，捉住其中一个男人扔进灰雾。

    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男人没来得及发声，触及灰雾顷刻融成一滩血水。灰雾里隐隐绰绰的人影躁动起来，张牙舞爪地朝脊骨方向伸手。

    咕嘟咕嘟，血水被地面尽情饮用，一丝痕迹不留。

    另一个男人在他同伴被捉住之时，已朝脊骨狂奔。撞飞一两人，其余被他急速经过的人，各显神通，瞧着不像来自同一个世界体系。

    见此景象，衡茁立即跟上展开追逐战的两人。

    她的速度远不及两人，等她靠近时，只看到第二条抛物线，落向人偶艳花处，砸烂几朵艳花。

    衡茁正数的第十五秒，很多红艳花朵从动弹不得的男人身上破肉而出，男人神情活泼地拥向脊骨。不是人偶！是尸体。

    此幕引得人群一片哗然，在灰雾与脊骨之间进退不得。

    她使劲仰头，跟随那名五米高女性的目光，落向灰雾。

    灰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脊骨方向包围。

    衡茁选择在嘈杂交谈声中，安静地靠近脊骨，上前察看落脚点，一确认攀爬路线，她当即手脚并用向上爬去。踏过几处尸体时，她脚底的触感都是清晰的柔软、湿润、热气腾腾。忍住不适，她沉默地继续行动。

    与其他人的各具特色不同，她一身病号服，没有骇人的躯体，没有多出的非人特征，也没有夸张的装备，很不起眼地融入尸体与红艳花丛中。

    直到一声声相似的惊呼掠起。

    “她往上爬了！”

    衡茁以为被惊呼的是自己，结果一阵微风，离自己较远的上方，那名巨大女性突然出现，对方俯视她，一口大白牙尖锐锃亮，宛若铡刀，笑得肆意：“小朋友，反应挺快呦，哈哈哈……”

    “多谢夸奖……借了您的光。”衡茁回以浅笑。

    两句寒暄刚收尾，巨大女性已无影无踪。紧接着，又有很多人目不斜视地路过衡茁。越往上爬，脊骨寒意越重，直往攀爬者的五脏六腑侵蚀而去，而尸体与红艳花朵越少，取暖来源也越少。

    不停攀爬，又一个人即将路过她，送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清甜香味，闻之神清气爽，疲惫大消。

    那人爬到她的侧上方时，靠近她的一只脚，于几经踩踏而稀烂稠滑的红艳花朵中打滑。

    “小心。”她腾出手往那人脚踝抓托了一把，淡然提醒道。

    “谢谢！你人真好！”宛如春日黄鹂的年轻女孩声音。

    女孩谨慎地降到她身旁，递来一只手，手里一支深蓝液体翻倒晃荡，又缩回去，仰起头，将十分之一的液体倒进嘴里，再次递过来：“可以修复损耗，你……要喝吗？”

    女孩纯白皮具覆盖全身，只露出一双青莹莹的澄澈眼睛，望过来时，轻易将人包裹进夏日清泉，引人舒适喟叹。

    “我也谢谢你。”衡茁接近力竭，便就着女孩的手，一口气闷了那支液体，入口甘甜，感知之下，体力持续大涨。

    见她状态好转，女孩不再耽搁，快速向上爬去，雀跃道：“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有点喜欢你！我们都要努力活下去呀。”

    “好。”她颔首。

    再接下去，仍是漫无天日的攀爬，动作重复，一格一格挪动，比反复躺在手术台上还冗长磋磨。

    起初，衡茁还能回想一下生平经历，想想她本来躺在大学宿舍，细数第二天假期要赶的几份兼职。眼睛一闭一睁，她已躺在无人的街道。街道还没看清，人也还没站起，一阵爆炸声，再醒来就是医院。

    期间反复上手术台，在濒死的边缘跳探戈，隐约摸清这是一个与她原本的世界，相似又不同的陌生世界。还没待研究清楚，一共哪些地方不同，她就在医生的惋惜声中合上双眼。

    眼睛再一睁，她竟身处这个更一言难尽的古怪地方。

    到后面，铺天盖地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寒意，逼得她思考停滞。她很想劝自己停下，接受再一次死去。但如果人生真的就此停下了呢？

    衡茁紧咬嘴唇，倚靠快要感知不到的痛意提醒自己。

    下方呼哧声逼近，不一会儿，一个正常身量的中年西装男人停在她身旁，朝她笑得和蔼，得意洋洋：“我帮你？”

    她头脑僵冷，摇头拒绝，麻木攀爬。

    男人见身着病号服的她拒绝，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向上爬开，啐道：“不知好歹！”

    与此同时，一只脚猝不及防从上方劈下，衡茁同步放空一只手，侧身避开，往下方原路退去，男人同样紧跟着往下退，一边退，一边试图往她身上狠踹。

    往左往右，她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鲜红，看不清落点，终是被踹中一脚，他力道极大，衡茁被劈中的“冰冻”头顶，已有一小片头皮剥落。男人见命中目标，挂在脊骨上痴笑，笑声细细密密，刺向衡茁记忆碎片里的大片广场白鸽，使其流脓生疮，坠落腐烂。

    本该悠闲散步的广场路人，只得匆忙捡拾扑簌簌落下的白鸽尸体，窃窃私语声叠成浪花……他杀了白鸽呀！他杀了白鸽呀！

    见男人又开始踹得忘乎所以，衡茁冒险地向左爬去，无法确认后续落脚点，下一秒又挪回原位。他兴奋于她回到原位的“识趣”，大约是想最后踹一次，这一脚风声凛冽。

    衡茁并未躲避，登时，小片面皮被踹中撕裂，皮肉挂在下巴处摇摇欲坠。

    3，2，1。

    第十五秒的倒计时结束。

    男人突兀停住。

    衡茁顶着一张斑驳红面，心中浩叹——她真是喜欢她还活着这件事。

    即便这是她第一次杀生。

    路过男人的时候，她奢侈地花费两秒，凝视从男人眼眶里迸发的红艳花朵。作为花蕊的残破眼球，配上他活泼的表情，甚是有趣。

    她脚踏他的尸体往上爬，缓解她的僵冷。

    之后的路途，她再没有遇见其他人，倒是偶尔听到一些什么东西坠落的风声。时间一晃而过，头顶传来洪钟声：“还有人没有？还有人……是蓝白纹路的小朋友吗？”

    炸得耳朵嗡嗡响。

    是那名五米高的女性，她的声音！她知道下面是她？怎么应对？

    衡茁奋力抬头，看见离自己百米高处，一个厚度夸张的扁椭圆型平台镶嵌在脊骨顶端。

    她到终点了！

    继续攀爬，离平台底部一小截距离时停住，一触其底部，材质奇特，光滑到她搭上十几次手，就顺利滑落十几次。

    指尖抹开即将滑落眼睫的血滴，衡茁再次伸手，意外的是，此次带血迹的指尖触碰到平台底部，反而出现了强烈牢固的滞涩粘黏感。更奇妙的是，指尖仍然可以离开平台，离开时滞涩粘黏感消失，再次触碰又出现，有些像磁铁与铁的接触反应。

    她立即双手交替轻糊过面部，再撕下一小截衣摆，放在头顶浸满血液后，揭下布料，相继涂往蹬除鞋子的两只脚底，像蜘蛛一样用全部肢体爬行，三下五除二，从平台边缘冒出头，与平台上的巨大女性沉默对视。

    巨大女性的站位……

    她率先开口，一点点纯然欣喜的语气：“原来真的是您！”

    “啧——你这个小朋友，我拉你上来。”她降下一只蜜棕色大手，一把抓住她擦净血液、快速伸出、充满信任的手。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平稳地站在平台面上，认真道谢：“我叫衡茁，真的很感谢您。”

    “哎呀，我是个大善人而已，你叫我山娘，我俩一起走。”语气不容置疑，看上去游刃有余。

    两人官方地大手握小手，山娘眼神在她的脸上穿梭，她则余光瞥见山娘腰侧露出一沓暗红纸张的小小边角，繁复花纹在纸面上潺潺流动。短暂客套结束，她紧跟山娘走向光亮处，一片沉默中，竟生出一种待在山娘身边无比安心的感觉。

    眼前明暗交替，视线清晰后，衡茁被前方剔透莹润的大桥震住，桥身白玉质地，桥长不见尽头。

    桥这头，一块高大古朴的石碑矗立，上书三个字——“嘻乐场”。

    字体苍劲辽阔，细看即有头晕目眩之感。

    山娘挪步挡住石碑，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再从中挑拣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皱巴枝叶，一手作杵，一手作盘，鼓捣成一团，拧出汁液，轻易按住衡茁，将汁液滴在她的头顶与面部，意味不明道：“不要长时间直视。”

    一阵酥酥麻麻、奇痒难耐过后，她的伤口完美愈合。

    “谢谢您，我——”她按下疑惑，再次道谢。

    “打住，不过是你怪合我眼缘喽……不多说，这桥一次只能过一人，我赶时间，你后面跟上。”

    风风火火的山娘，几步跑进大桥，踏上桥身的瞬间，整座桥微微发光，她的身体逐渐缩小，直至只有两米的身高，不再像一座壮硕大山，反而像精巧的待爆火山口。

    衡茁目视她快速远去，万籁寂静中，徒生些许空落。大桥慢慢恢复原状，时间正好，她也该去往所谓的嘻乐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