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没进来过？”衡茁低头研究身上的白大褂，大褂配有一只空白口袋，胸前挂着两只铭牌“无所不知的仙人”“乐于助人的主任”，透着股饺皮包大蒜的奇怪。
司机一听，一张脸刷白，词不成句：“进过一次……灾难区，有人救我，很可怕……很可怕，差一点点，我就真的，真的，要完了……”
“还有其他区？你能判断这里是哪种吗？”衡茁坐上朝里的皮椅，看向身前佩戴“可有可无的助理”铭牌的司机。
“三种，三种区，灾难、怪异、生活，每种都数不胜数，我……我只知道灾难区。”司机越说越佝偻，十八九岁的少男外表，佝偻成耄耋老人的模样，卑微又瑟缩。
衡茁扣扣桌面，引得司机与她对视：“不慌，在此处，我的身份是打头阵的角色，兵来将挡，你先细细说，三种区的特点是什么？”
司机看看衡茁领口，又看看裤腿，都是血迹，很少有还没进内场就如此狼狈脆弱的人，但那双眼睛实在平静坚定。
她像一座可以倚靠的雪山。
司机从恐慌的泥沼中走出来，尝试重新组织语言：“嘻乐场内，要体面自由地活着，就要不断向上走……所以多数能人异士都会主动进遗落区域，进生活区容易迷失，进灾难区失败率高，进怪异区容易被侵蚀。但是！只要点亮那个区，就有多多的奖励！”
他越说越兴奋，灯泡大眼爆突，煮熟的螃蟹般通红。
啪——衡茁呼向他头顶，眼见他捂着脑袋，眼神明明灭灭。
“怪异区！这里是怪异区！不能去了解的怪异区！嘿嘿嘿，要快快地回去呀~我回不去了呀~你也回不去了呀~”司机压低声音，又转起圈，舞步飞旋，高声吟唱，生怕这空旷的办公室里，谁听不到他的声音。
此时，嘎吱——唯一一扇门自动大开。
“叮！区域点亮目标触发——实现碗人的小心愿。”一道呲呲啦啦的声音在衡茁耳旁闪现。
她听着目标内容，起身一掌打在状态疯癫的司机脖颈，放倒陷入昏迷的他。
如果这里是怪异区之一，很显然他已经开始被侵蚀，既然此类区不能被了解，让他完全失去感知更方便。
门被轻声关闭，走进一位浑身青紫的“中年女人”，此人脸上砌满谄媚的笑，高度一致的四肢杵在地面，腹部朝上，轻手轻脚，爬行而来。
她的上半身完全镂空，形似椭圆的碗，碗里盛着层层叠叠的迷你小人偶，小人偶们被绘制的面部栩栩如生，外皮呈淡白布料状，毛线式样的根根经脉里满是浅粉色液体，像是一群技艺精湛的手工布偶娃娃。
那人爬到跟前，斜倚在两条腿的椅子上，被桌子挡住身影，咕叽咕叽，双手捧出一个小人偶，高高举起，姿态恭敬，语气忐忑：“无所不知的仙人呐，乐于助人的主任啊，为您献上我最成功的作品，今天轮到我升层了吗？”
收下小人偶是惯例还是陷阱？衡茁正思考，整间办公室霎时闪烁昏暗两次。
“你觉得——这个小人偶，比其他人做得更好？为什么是你升层？你说。”她当即起身，刻意不悦道。
碗人一听，露出的双手歪七扭八滑落，小人偶摔回她身体里，发出的声音粘腻潮湿。另一个小人偶被挤出掉落，大概表层布料过于单薄，被粗糙地板剌出一条明显痕迹。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都想升层……要不您再仔细看看？您上回说要开心的小人偶呀！您想要开心呀！它不好吗？它不好吗？我没有其他开心的小人偶了……”碗人哭腔渐重。
这样看来，帮助所有碗人升层，就有一定概率能达成目标。
衡茁上前拾起掉落的小人偶，细细抿掉地板上的微粉，背过左手叹息：“其实我也很为难，我们俩要互相体谅……罢了，我收下这一个，也去你们那里转转，能帮一个是一个。”
说完，顺手将小人偶揣进口袋里，放慢脚步。碗人满面惊喜，飞快爬向大门，打开后于一旁停住：“这……谢谢您！太谢谢您了！您先走。”
关门期间，她俯视碗人，那碗里的迷你小人偶干干净净，尺寸均有所差别，细看面部，多数与碗人相似度极高，些微差别则在于表情、年龄或状态，个别则是完全不像。
碗人则边关门，边一脸向往地觑着办公室旁边的墙壁，觑着墙里那十个空荡的一立方米小格子。
衡茁低咳一声，碗人立马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慢悠悠的她。
下了两圈旋转楼梯，到最后一层楼梯转角处，碗人直接跳下最后一层楼梯，大声喊道：“我们的仙人来啦！我们的主任来啦！列队欢迎！”
衡茁保持慢悠悠的速度，走出转角，顿住，扫视目之所能及的碗人，事实上，她无法辨别碗人的数量，他们所在的空间高度，堪堪比他们稍稍隆起的碗尖高几厘米。
而碗人们所能空出的一条道路，仅是一条狭窄的缝隙。
除了带她下来的碗人，其他能被她看见的碗人，一齐仰视她，沉默不语，目光恳切、惧怕、不解，也有空空洞洞。这样的他们，恍惚间并不是怪物。
短暂目睹，衡茁晃眼间，在下首的碗人群中看见了她自己。
她是碗人，她在碗人群中，那俯视她的人是谁？
轻咬舌尖，刺麻唤醒衡茁，她出现被侵蚀的迹象了！按照时间，她进怪异区才几分钟不到，再待久一点，她也不确定是否还能保持清醒。
“五分钟后，你们排队进我的办公室，十人一组，择优升层。”衡茁强制安排道。
听此安排，碗人们互相看看，压抑地低呼，感谢声，质疑声，笑声哭声，四肢触地叩拜的喀哒声，讨论跟其他碗人换小人偶的置换声，糅杂一团。
她静静听着，站定不动。
“我送您上去？”
“走吧。”
急速回到办公室门口，碗人不好意思地扭捏道：“恩人，您要趁新鲜喝呐，晚了不好喝。恩人，其实我刚刚发现，我还有两个小人偶，都多少沾点开心。您看，明天我能排在前面几组吗？嘿嘿，我怕晚了都赶不上趟儿。”
说着，碗人将手扭进碗里，翻翻搅搅，拉出两个小人偶高捧给她。
“却之不恭，你先进来侯着吧。”她收进口袋，止住叩谢，一同进屋。
衡茁坐回皮椅，闭眼假寐：“你自己原地待着，别乱动。”
“哎！”三秒后，碗人趴到她的脚边，一手搭在她的鞋面上，隔着鞋面，烫得她心间隐隐发疼。
紧接着，一阵吸溜声跑进耳朵，她睁眼，见碗人一手轻捏一只小人偶，嘴角粉乎乎。
碗人见她注目，裂出一个讨好的笑：“饿了，我饿了，嘿嘿。”
迷你小人偶的几滴浅粉液体落到地面，没有溅开，固定成围棋棋子模样。
“擦干净。”瞥向地面，衡茁冷声道。
碗人愣住，放回小人偶，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拭地面，慌乱之下，四肢扭来滑去，原地表演滑稽的踢踏舞。原本的液体滴落处露出明显坑洞，这液体，果然能腐蚀这件办公室。
时间到，门再次自动大开。排队进入十个碗人，脸上多多少少带点伤。
“全部站到右边，靠墙站，现在每组九个名额，退出去一个，出去重新排队。”衡茁立即指挥道。
他们一窝蜂挤到右边，紧贴墙壁，可能受习惯影响，仍旧是挤挤挨挨。第一组碗人，门外还在排队的碗人，死盯她身旁趴着的碗人，谁也不愿意出去，谁也不想重新排队。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一片沉默中，谁推搡一下，斗争爆发，大大小小的肢体横飞，叽里咕噜声一串串飘起，混乱中，飙出几声尖啸。
见衡茁不反对，门外听见尖啸的碗人大受刺激，疯狂涌进，加入墙边的斗争，他们都默契地避开了她、被她“钦定”的碗人以及她昏迷的助理。
直到第四组碗人冲进来，她提起木椅，砸向混乱的墙边，木屑飞溅。
场面控住，前三组碗人纠缠作一团，再无动静。衡茁走近墙边，指挥第四组碗人：“你们，去把那团造次的碗人扒开。”
轻轻摇头，又道：“算了，我亲自来。”
她用右手几下扒开大粉团，露出被腐蚀出的大洞口。洞口外，阳光明媚，广阔无边的绿草茵茵，黄花点点，若有似无的馨香，冲淡衡茁鼻腔里的作呕气味。
幸而如此。
之前整间办公室闪烁昏暗两次，右边墙面与天花板洇出淡淡阴影，她在脑海里反复拼凑复原，现出两幅画面容。
右边墙面的阴影，落地窗式样，窗外铺成草地，墓碑林立。天花板的阴影，很多对鞋底围绕长方形一周，鞋底旁是四个圆形小点，聚餐的场景。
她有无数揣测，可能都是生路，也可能都是死路。
“呀！呀！呀！”碗人群指着洞外，语无伦次。献给她迷你小人偶的碗人，扯扯她的裤角，来回指向洞外。
衡茁尝试将手伸出洞外，失败，一挑眉道：“你们组要试试吗？”
一致摇头。
第五组在门外观望全程，眼巴巴地瞅住她，见她颔首，迫不及待冲向洞外。
他们在草地上四肢着地奔跑，直立奔跑，跑掉了外皮，蜕出超越人类顶尖容貌范畴的仙姿绮丽，又与人类身体有所差别——无性别，身型细细长长，皮肤上流光四溢，眼睛尤其摄人，再精美的琉璃也远远不及。
“……”他们逐一停下来，朝洞内传出神秘语言，又看向她，用手碰碰额头，再作告别状，石化的痕迹从他们脚部往上蔓延。
不消片刻，全部石化，微风扫过，轻柔消散。原来那些墓碑，是碗人呐。
她让到一旁，源源不断的碗人进门，井然有序，一些碗人陆续捡走地上的肢体，一齐走入洞口。肢体在洞外自行重组，恢复成他们也许原本绮丽的模样。
直到最后一个碗人，也是第一个来见她的碗人。
“恩人，其实像您这样的人，来过不少，但您很不一样……小人偶还给我吧……我也走了哈。”
衡茁蹲下，单膝点地，平视碗人，递出三个小人偶。
碗人一手捏住，放回上半身，另一只手点点她未收回的右手，对着白骨血肉的指尖，犹豫道：“恩人，我给您呼呼吧。”
衡茁一愣，迅速起身，踱回桌旁，侧对碗人，拒绝道：“不用，没时间。”
“恩人，您实现了我们的隐藏愿望——我们本该不是如此怪物模样。惟愿您顺遂如愿。”余光中，那碗人拜了拜，转头爬进阳光灿烂里。
还不到放松心弦的时候，她按住胸口，气还没喘匀，整间办公室，砰嗵砰嗵，砰嗵砰嗵，密密麻麻的心跳声暴烈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