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惊魂

    慈幼局这荒郊野岭是难有车马来往的,就算有,也不过是镖客们围的商货或富家人行游。

    他俩走去这一旁遗州去京城的必经之路,初卯到辰末,终于等到个空车马。

    京城。

    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大道上不少官宦权贵御马乘车来往。贺年好眼睛溢光,转圈边走边朝乐擎枝大呼:“总是要比幽都繁华呀,哈哈!”

    乐擎枝表面淡然,心里嘻嘻笑:繁华吧,曾经这最富丽的商街大半,他家都持有票子。

    盛心筱尚未醒来,仍搭攀在乐擎枝身后,呼吸平稳。

    城门内口,处处商户摊贩。

    “鲜茶鲜茶!上等的铁观音!哎哎,二位公子!瞧瞧呗!”有一卖茶的秃顶老头叫嗬住。

    乐擎枝停步扭头:“离入秋还有些时日,这莫不是春季陈茶吧?”他少主时候为不瞌睡,染了茶瘾,加上嘴巴还挑,这方面精通得很。

    茶贩身躯佝偻,辩道:“大人,小本生意诚不欺人,怎么会是陈茶呢?来来,您闻闻——”

    茶贩说着,掏上一把凑去贺年好鼻前,贺年好一闻:“哇哇好香!银莲你快闻闻!”

    乐擎枝就去看看闻闻。

    这茶叶色泽嫩绿,闻起来也是淡淡清冽,倒真是好茶!

    同他生前爱喝的十分相似,甚至品质还要比那更为上乘,所以价格或许也是……

    可现下他又耐不住想喝,便问:“怎么卖的?”

    茶贩见他服软,面上带喜,报了数。

    “一两五斤!”

    贺年好惊愕:“啊?好贵!”

    乐擎枝更惊愕:“五十两一斤的东西,你当一两五斤当烂菜叶卖?这品质能抵得上贡茶……”

    茶贩喜笑颜开,左右张望,忽而低声:“公子,我看你也是个识货的,那我跟你透个底儿,可别说出去哦,这茶确实是贡品来的……”

    乐擎枝微张了唇。

    “前些日宫里出了点乱子,这批贡茶不知怎地就流出来了。”茶贩枯瘦的手指戳戳天,“你说这货便宜、卖这么低…哎哟!还不是因为是没人买啊!现在都没不剩多少好喝茶的了!”

    贺年好眨巴眼,乐擎枝笑一声:“那现在有人买了。”

    “是吧哈哈,好茶好茶上等好茶!客官客官,买点回去尝尝!”

    擎枝把盛心筱往身上提一提:“那我要——”

    话音未落,前边巷子爆出陶罐碎裂声,陡然奔出来些商贩,背着小竹货小麻袋啥的,深色慌忙,踉跄着向两边摊子店铺叫喊:“快走啊!快走啊!”

    抬眼循迹而望,正后方巷子里,五六个精壮汉子撞开人群,步伐招摇。

    所到之处,商铺锁门,众人惊散。

    走在前头的那个汉子打赤膊,刺了满身靛青,他搁一个正收拾的摊贩前停步,狞笑扭曲:“老狗,昨个孝敬老子的三两银子呢?”

    地痞流氓啊!

    再回头,这卖茶老头已经慌忙神色扛着几大个袋子快步跑走,单留下虚虚的背影。

    贺年好怔愣:“这是——”

    那领头的凶戾壮汉陡然对上他俩的眼,像是寻定下新目标。

    乐擎枝拔腿就跑。

    狂奔不止,曲曲折折拐进许多岔口,约莫跑远了。

    再逛有半晌。

    贺年好搁街口买了串糖葫芦,刚刚吃完,现在拿着竹签无聊转笔式摆弄,苦念:“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

    恰巧前边有个馄饨小店,且人溢出店口,排队老长。

    乐擎枝瞧见,但他背着盛心筱腾不出手,只能用头指指馄饨店:“走?”

    贺年好拽起他衣服:“看这生意,肯定好吃!走走走!”

    正逢午时,排队半晌。

    他们坐来店口的小桌,恰好是个靠墙的位置,乐擎枝把盛心筱靠坐在墙边,一头搭上自己肩,贺年好坐他俩对面。

    俩饿死鬼点了店里头的招牌虾籽馄饨。

    贺年好埋头咕嘟,已经是第三碗:“好吃啊!好吃啊!”

    “嗯,汤头不错。”乐擎枝喜辣,碗里红油快比汤厚,恨不得把所有辣油都倒进来,他也饿,但耐不住馄饨烫,一口没吃,还在吹气。

    这会儿下了面纱,一手挡着脸上纹身,一手举勺。

    “饶命,饶命啊!”街上突传来尖叫,愈发近了。

    乐擎枝探头,见远处一书生着破布衣鞋奔着,后头追着一打赤膊男的,一看,正是方才那地痞领头。

    书生踉跄一刻,恰恰好好在馄饨店正门口摔倒,其面容凌乱:“我会还的,会还的!”

    他刚爬起,地痞就追上来,揪住他散乱的头发:“还?那三百两你欠老子多久了可晓得?一年可有了?还?我看你是根本不想还!还不起!”顺着,狠狠踢了书生一脚。

    书生痛叫一声,紧接着又道:“会还的,会——”

    “还?用你命来偿吧!”语罢,挥起拳头。

    看到这儿,周围食客全惊散,只有贺年好还在吃馄饨——第四碗了。

    乐擎枝慌忙把盛心筱背起,忘记戴上面纱,招呼贺年好:“贺大人,快走。”

    贺年好没理他,仍在吃。

    书生还算有点功夫在身上,扭打间抽出身来,往馄饨店里跑。

    可他走路不稳,一个晃身,被店前小坡绊一跤,扒到贺年好的手,贺年好的馄饨随之翻倒,汤油撒书生满头。

    乐擎枝站着呆愣,抽抽嘴角。

    地痞赶来扼住这书生脖颈,看见擎枝三人在这儿,怒喝:“戏好看不?方才就盯着你们了,你们还敢在这儿待着?想不想活命!”

    乐擎枝猛点头,不假思索:“想。”说着往旁边跑。

    “馄饨…”贺年好黑着脸起身,“我的馄饨……”

    地痞箍着书生脖子,又揪住乐擎枝衣袖:“你们俩小子!身上银两全掏出来!不然,下场跟他一样!”擎枝和贺年好衣着华彩,定不像个穷酸货。

    “赔我馄饨。”贺年好冷冷向地痞道。

    痞子转头:“赔你妈!快给老子掏钱!”

    “赔我馄饨,不然打死你。”

    痞子低头看贺年好发顶:“就你?这么小个身板还想……”

    “赔我馄饨——!!”贺年好抄起长板凳,往地痞头上砸去。

    地痞顿松开扼书生的手,连忙退后:“小崽子找死!”再攻过来。

    贺年好暴起,御住其攻势,板凳抡出残影,打得对方头破血流、踉跄几步。

    贺年好端起乐擎枝没吃一口又烫乎还满是辣油的馄饨,趁机往他面上一扣。

    痞子辣瞎了眼,连连往后退。

    然后乐擎枝伸个脚,精准勾住。

    痞子背地一倒,咚一声头着地,抽搐两下昏过去。

    后跟上来的喽啰们见状,胆被吓破,不敢靠近半步。

    辣油混着血水流进砖缝。

    那书生颤抖起身:“谢,谢二位恩公。”磕磕拜拜。

    贺年好沉脸,依旧沉浸在失去馄饨的苦痛中。

    乐擎枝其实只是绊其一脚,讪讪地笑道:“啊哈哈……举手之劳。”

    外围人群看呆了,蹦不出话。

    店口喽啰们犹犹豫豫——到底上不上前来收拾这几人?

    忽有急促马蹄声划破尴尬的死寂。

    黑马驻足馄饨店前,骑马男子一跃而下。此人一身灰黑劲装,古银制护腕,身上绑剑。

    但他未拔剑,只赤手三两下就把喽啰尽抓住,打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堆去一块儿——这些痞子都是纸老虎而已。

    他站得笔直,拍拍手上灰尘血迹,朝书生愤怒吼道:“苗无草!”

    书生名叫苗无草,被喊了名儿,回过神,艰难爬起身,边哭边扑向那男子:“表哥!表哥!”

    男子破口大骂:“你他妈又背着我去黑市赌坊?!”

    “哥,哥……”

    男子在苗无草的狡辩中气到闭眼,再睁眼,盯着的是馄饨店里的几人,还瞧见乐擎枝脸上鬼纹,道:“以后若再遇见他被揍,别救,就让他死!”

    “表哥!表哥!”苗无草哭更凶,试图捉住男子,好不容易攀上衣袖,却被挣脱。

    馄饨店老板听店外没了打斗动静,终敢开门出来,眼看一地狼藉,绝望呼喊:“我的店面——”

    男子回身,扬发上马:“你们的店,太尉府赔了!”

    最后瞥了眼乐擎枝他俩,转过马头,离开。

    周遭围观群众议论纷纷。

    “那人谁啊?”

    “太尉的舍人苗秀离!跟太尉判若两人!人道是心狠手辣——”

    “不敢惹不敢惹。”

    “但他人不坏,也算是随主了,德行和太尉一样,怎么说都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可惜摊上个赌鬼表弟,刚才那个就是他表弟,叫苗无草!科举考了十几年,啥也没中,还染上赌钱!唉!可惜啊!”

    不出片刻,京中捕快知情前来捆人,乐擎枝慌忙把盛心筱又抬起背上,遮捂着脸侧鬼纹,与贺年好匆匆离去。

    苗秀离,太尉的舍人。

    当朝太尉……又是谁?

    *

    太尉府。

    “…今日路过西市,擒金蟾堂余孽五人,现已被游徼收去。”苗秀离单膝点地,禀告今日处事。

    苗秀离:“此外,今日家弟因旧日恶习被余孽追债,由两位衣着行为怪异的人救下,见其一配剑打扮如侠客,另一配镜打扮似道士。”

    “身行仗义……”太尉挑眉,“有点意思,这世道还真能出大侠?”

    苗秀离补叙:“‘道士’发色浅堇,身紫玄袍,‘侠客’墨发青衣,还背了个衣裳破破的女子。”

    这位大人诧异一瞬,而后勾唇:“这里面是不是有个人脸上——”说着,指指自己右边脸侧。

    苗秀离回忆片刻:“有,是那墨发男子。”

    太尉:“这个,盯着。”

    “是。”

    *

    又饿又累,俩鬼迅速,在城中客栈订了两间人字号房。

    他们中途找了四五个客栈,要么是人太多住不进,要么就是钱太贵付不起,只有这和小客栈没啥人。

    贺年好推开屏门,放下自己的小包:“我先走一步,死老太婆急召我,有事需要处理,走啦走啦,明早回来。”

    留乐擎枝一人。

    盛心筱还是没醒,他把母亲放平躺在榻上,盖上褥子。

    一夜未眠,太累了,脱了鞋准备躺上榻,突有人敲门。

    “公子!送您些茶水糕点。”是客栈的伙计。

    乐擎枝:“进。”

    伙计端着两盘小食推开屏门:“一碟荷花酥,一碟桂花糕,您尝尝!”

    两碟子色泽诱人的小甜品就这么摆在他面前了。

    “多谢。”

    乐擎枝吃下点心,带着甜滋滋的唇齿回床睡了。

    至夜,他醒了一次——总感觉周围凉飕飕的,有什么东西盯着他看。

    翻来覆去睡不着。

    大夏天的,最后用布衾蒙住脑袋,脚缩回被窝,整个人用一半被子裹成个虫茧,单留下鼻子露在外面呼吸,紧贴母亲,这才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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