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 兖州  金乡县

    腊月二十五,小雪,由傅氏捐资修葺的辅道铺设完成。

    这条自三阳村通往金乡县的泥泞小路,耗费四月的时间,终于变成了平坦宽阔的青石大道。沿途各村落无不感念傅氏恩德,乡民们交口称颂,赞其仁义慷慨,造福一方。

    竣工这日,傅家于禾庄设宴谢工。

    不同于热闹喧嚣的前院,主院雪落无声,恍若两个世界。

    廊檐下,一抹青色身影孑然而立,望着庭中一株老梅发愣。那人眉如墨画,眼若点漆,只是唇线紧抿,不见往日的温柔笑意。

    有人大开方便之门,有人不请自来。暮风暮雪守着院门,侍候一旁的傅安也自觉地退了出去。

    “——璞郎!”

    一声轻唤,恍若惊梦。傅云璞身形微僵,那嗓音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心尖发颤。

    他缓缓转身,凝滞的目光如冬水解冻,渐渐聚焦在那位不速之客身上——

    “你来了。”柳青冒雪而来,发梢、肩头已覆了一层薄雪。“我就知道你会来。”她笃定道。

    傅云璞一袭青天色棉袍,外罩一件纯色呢绒大氅,环领狐绒根根分明,在寒风中微颤。

    他立在廊檐下,静静地望着她,目光复杂难辨。

    顶上垂坠的灯笼射出红光,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将他笼罩在一片暖色光晕中,无声地与柳青隔绝开来。

    裹着一阵寒风,柳青抱住了他。天寒地冻,他像一只滚烫的火炉,浑身散着令人眷恋的暖意。

    脸埋在他颈间,她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气息——松墨与冷梅交织,是独属于傅云璞的味道。

    手臂环住他的腰,凉意顺着相贴的脖颈渗向全身,云璞冷不丁一颤,心头却涌过一股暖流。

    “五十天又九个时辰,你终于来见我了。”

    傅云璞瞬间五味杂陈,他又何尝不是数着时间过日子,可——

    仿佛没察觉到男人的异样,柳青将人箍得更紧了。闷闷的声音响在他心腔,“我想你。”

    思念蚀骨,雪花压垮了最后一根稻草,悬在半空的手终是落了下来。

    傅云璞一言未发,沉默着将人圈进怀里,收紧的手臂箍得人险些喘不过气。

    大氅展开,羽翼般紧紧裹住两人,隔绝了周遭寒气。拥抱太过熟稔,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

    两人像嵌合完美的榫卯,贴得严丝合缝,似乎世上没什么东西能把他们分开。风雪依旧,却侵不进这旖旎场域。

    心神倒是安定了,可理智告诉他,她的所作所为,每一样都与他自幼恪守的君子之道背道而驰。

    他该严肃教育她不该使那些阴毒、下作的算计,但私心里他又清楚,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们的未来……

    一想到这儿,所有酝酿好的训斥和教诲瞬间消磨,如同雪沫子撞上烧红的烙铁,嗤地一声化作白烟尽散,那些训诫的话也无法诉诸于口了。

    傅云璞松开她,牵着她往里走。脚底碾过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十来步的功夫,他已迅速整理好心情,意料之中的,他又说服了自己,终究还是决定将谭黎的事儿暗自压下。

    他劝诫自己:她为初犯,所犯之事并非十恶不赦,不可不教而诛。故而,念在情有可原的份上,此番便饶她一回。只此一次,绝无下例。若她再犯,他定不轻饶。

    轻轻叹了口气,云璞妥协道:“阿青,你要听话。”

    这话不知是在劝她,还是在劝自己那颗越来越软的心。

    “成婚以后,你要乖乖听我的话,遇事不得擅作主张,更不能瞒着我,所有的事儿咱俩商量着办,好么?”

    听听这话,多温柔多体贴呀,可某些人却偏要望文生义,不依不饶。

    柳青唇角微勾,做出一副委屈又受伤的姿态,博取面前人的同情——“璞郎,你扪心自问,桩桩件件我哪一回不是依着你?哪里没征求你的意见了?”

    “你竟这般冤枉于我,今日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可不依!”

    瞧着她这副模样,傅云璞脑海里蹦出一连串的词:矫揉造作、倒打一耙、得寸进尺。

    “夫妻夫妻,自古以来夫以妻为天,璞郎叫我事事顺从于你,那我岂不成了懦夫,白白背上了惧内的名声,若叫人耻笑怎生得是好?”

    柳青眼波流转,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讨价还价道:“说罢,你要怎么补偿我?”

    “……”

    云璞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我看你分明是无理取闹、胡搅蛮缠。”

    傅云璞抿紧了唇,索性不再搭理她。反正什么话到了她嘴里,总能变了意味。

    柳青轻哼了一声,余光瞥到男人腰间挂着一只精致玲珑的荷包,她脚步一顿,伸手一拽,那荷包便落在她掌心。

    “呐,权当新春贺礼,送我吧。”傅云璞还未反应过来,某人已经果断地将荷包揣进怀里。

    云璞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触及到荷包所在之地,他面上一热,耳尖一红,总不能……

    总不能伸进她衣襟里把东西抢出来吧,那也太失礼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咯。”

    即将缩回的手被凉意擒住,柳青冰凉的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腕,那上面套着一只皱皱巴巴的五色丝手环。

    她轻笑一声,“瞧瞧,某些人收了人家的礼物,也不知道给人家回礼,多失礼呀。喏,一物换一物,很公平哦。”

    云璞这下真忍不住了,开口就要反驳,可刚张开的嘴被她的动作堵得一愣,话音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冰凉又温润的唇覆在他手腕上,柔软又暴力。

    缠枝莲纹灯里,暖黄的火苗轻轻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纠缠成一团模糊的暗影。

    傅云璞攥起拳头,可怎么也使不上劲,力气仿佛被她吸干了。直到腕部传来一阵刺痛,留下一圈牙印某人才松了口。

    “……你是狗吗。”傅云璞羞得憋红了脸。

    “好端端地璞郎怎么这么骂自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若是狗,那咱俩就是狗夫狗妻。”

    “瞎说什么?!”云璞恼羞成怒,猛地抽回手,可袖口仍被她指尖勾着,轻轻一拽,便又将他拉回半步。

    柳青也不急,慢悠悠地坠在他身后,“急什么,走慢些。”

    屋内暖意袭人,熏笼里,银骨炭烧得正旺,炭火噼啪轻响,偶尔迸出几点火星,映得满室生辉。

    外间雪渐渐密了起来,簌簌地落在窗棂上,将天地间最后一点天光也温柔地吞噬殆尽。

    小火炉上煮着茶,茶汤翻滚,白雾袅袅,氤氲出一室清冽的香气。

    云璞与柳青对坐弈棋,棋盘上黑白交错,局势胶着。

    “我不会下棋,璞郎让让我呗。”柳青托着腮,指尖捏着一枚黑子,迟迟不落。

    “安分些。”云璞皱眉,目光仍盯着棋盘,语气却比方才软了几分。

    柳青啪地落下一子,揶揄道:“凶什么?我牵的是你的左手,又不耽误你右手下棋。”耳畔传来一声促狭的笑,“莫非公子左右不分?”

    她定定地望着他,瞳孔里映照的具是他的模样。云璞心尖一颤,棋子险些滑落。

    某人不忿,故作委屈:“从前没名没分的你凶我,如今过了明面儿有了名分,你还凶我……哼,那这名分我不白得了。”

    云璞别过脸,喉结滚动,语气却已不似先前冷硬,“……歪理邪说。”

    “我哪里说错了?都是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妻了,连手都不叫我摸一下。”

    云璞心里腹诽,她得寸进尺的事儿做得还少吗?!他不允又待如何,还不是任她为所欲为。

    “贫嘴。”嘴上这么说,可终究没再抽回手。

    窗外雪落无声,炉上茶香愈浓,棋盘上的局势早已无人关心。

    傅云璞随手落下一子,白棋在棋盘上轻轻一叩,放了她一条生路。

    “万福河畔租出去的货栈和仓房年底就回收了,明年你预计做什么营生?”

    擒住他左手的拇指挠了挠他的掌心,“咦,我怎么记得谁说过,叫我乖乖听话来着,不得擅自做主嘛。”

    狡黠的目光配合着揶揄的尾音,看着那促狭的模样,云璞气得又瞪了她一眼,“好好说话。”

    烛光抚着他侧脸,暖意吻上他的唇角,恼怒成了嗔怒,一点儿威势也无。

    “为妻都听夫郎的,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柳青正经道。可勾起的唇角让这份严肃感大打折扣。

    云璞一拳像打在棉花上,“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别嬉皮笑脸。”

    柳青发自内心地笑了,“傅云璞,我不是说了么,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那你就去守铺子罢,每日去码头监工、理账,早午饭我会安排人定时给你送去的。”云璞淡淡道。

    柳青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竟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此话当真?”

    云璞几乎要压不住唇角,镇定地落下一子,他道:“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柳青倾身,狐疑地眯起眼,定定地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我不信。”

    “怎么?!”云璞绷着脸,“方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都听我的?这才多会儿功夫就反悔了?难不成从前那些花言巧语也是诓骗我的不成?”

    “……”

    柳青笑意更深了,“你变坏了。”

    傅云璞终于破功,捂着脸低低笑出声来。许久,他恢复正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不都是拜你所赐,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下轮到柳青哑口无言了。

    她正经了些:“如你所愿,我会去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看账,你得多花点时间教教我。”

    他握住她的手,目光专注而温柔:“阿青,答应我,一定要认真学账,万不可叫人哄骗了去,账面上哪有不懂的,只管来问我。”

    “若一年学不会就学两年,两年学不会就三年,只要你认真学,总有一日能学会的。”

    云璞神色柔和,语重心长:“你要成长到能独当一面,以后我才能名正言顺地让你执掌中馈,打理庶务,做名副其实的东房大夫人。”

    房间里少了柳青嬉皮笑脸的调笑声,多了云璞孜孜不倦的劝诫和教诲。

    柳青静静地望着他,认真地听他筹谋他们的未来。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迷人。

    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胀胀,却又浸着绵密的甜。

    “好。”她轻声应道,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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