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敏抱住她的大腿,将脑袋靠了上去,满头乌发在夕阳斜照下熠熠生辉,折射出金光闪闪。
“别怕,有我在。”
她呜咽了一声,将手指斜插入他的发顶,又一路向下揽住他的肩头,半跪在地上,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好像连心肝肺胆都要呕出来,盘旋于空的海鸥也被惊扰得四散开去。
两人额头相抵,少年抱着她不停安慰,电母好像也感知到了这股悲伤,跑到两人附近不断绕圈嗅嗅蹭蹭,然后默默舔着佴鲤的手背。
她在泪眼模糊中抬起头,再度看到远处的海天一色,又被近前的猫咪抓住了眼球,不断摸着它的头。
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爱的意义。
在幼时到青春期的这么多年里,每当遇到痛苦的时候,她总是要跑到海边坐坐。
其实她渴望的,不是远处不可捉摸的洋流,而是要有人抱住自己,就在此时此刻此地。
但是此时风暴骤起,海天一色逐渐分层,上方是搅动尘埃的滚云,下方是吮饱墨水的沸海。
“快走,要变天了——”她一手拉起少年,又捞起不安地舔着鼻头的电母。
林之敏也快速反应过来,几步就捡起不远处的竹篮,两人合力将猫塞进去,由少年背起来,随后牵着手就往海的反方向跑。
但眼见之处几乎没有可供躲藏的屋檐或店铺,雨却已经啪啪啪得落下,两人不时转头看向对方,都被彼此的狼狈激得大笑出声。
突然,佴鲤想起附近供奉着一座寺庙可以避雨,小时候曾经来过一次,她记忆力很好,还记得怎么走。
游仙国各种宗教信仰繁杂,划地为界,互不冲突。两人去的天姥庙,掌自然、历法与女事,皈依者自称为信容,当地不少被迫害的女子自愿铰发入庙修行,代价是终身不婚不育。庙就坐落于一座湖心岛上,因被群青环抱而躲过海浪呼啸,距今已经有上千年历史,但是香火并不鼎盛,自然也缺乏修缮。
主殿檐角悬着锈铜铃,湖风过处清音袅袅,两人浑身湿透了,林之敏的唇色却还要更白一些,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
“冷吗?”
“还好,你呢?”
林之敏摇摇头,也表示自己没事,只心疼地怀抱着她,两人好像两只失母的幼兽颤巍巍地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电母也在竹篓里喵喵叫了起来,打开盖子一看,它反而只有头顶和背部一小撮毛有湿意,正熟练地舔着自己。
庙里刚好有三位修行的信容出来,看见两人便双手合十点头表礼敬。湖心的温度比外面低好几度,寺内因建筑设计常有穿堂风经过,所以她们都身披白袍素衣,袖子和裤腿都极其宽大,随风振振,和气蔼蔼。
“进来避雨吧,有干净的斋衣可以换。”为首的女人用有些口音的华语开口道,可见心思缜密,凭外貌就看出少女少男都是华人。她身材矮瘦,笑容可亲,脚边还钻出一只黑白相间的狗,平头大嘴,长腿修身,威风凛凛,但右眼像是被打过一样有着拳头大的黑眼圈胎记,徒增几分好笑,尾巴短小,像一簇膨胀泡发的蒲公英,正嘤嘤嘤地眯眼摆尾来迎接两人。
“它叫德福,是庙里收养的流浪狗,跟着我们一起修行,不咬人的。”一位信容解释道,可能怕吓到两人。
佴鲤先是照样回礼双手合十鞠躬道谢,又忍不住探手让德福闻闻自己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揉搓着狗头,德福也顺势躺倒,露出肚皮,憨憨地咧着嘴傻笑,舌头都歪到一边去。
林之敏也蹲下来一同抚摸着小狗,电母从他背后的竹篮里弹出来想打德福,又被佴鲤盖了回去,只好飞着小耳朵用小爪子地挠着内壁泄愤。
少女于是起身牵着身边人手,想跟着信容们一起进去,然而林之敏并不动步,回头才发现他的脸色寡淡极了。
男生为难地咬唇道:“你先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你知道的,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我很怕进寺庙。”他指的是曾和佴鲤提及自己幼时因眼见父亲杀爱犬,又被迫吃狗肉而“发疯中邪”被送入寺庙斋戒。
佴鲤听完才意识到这一点,暗骂自己疏忽,只记着躲雨,却忘了少年的忌讳。
“没事,你去吧。”他不愿她为难,体贴地说道,“快去换下湿衣服,不要着凉了,我扛得住没事。”
佴鲤想拒绝,却刚好打了个喷嚏,浑身一颤,原先还想嘴硬留下陪他,这下再也没有借口,只好愧疚地告别,许诺自己很快就出来,然后跟着信容们走了。
林之敏点点头,坐在寺庙门口的木制小凳上,目送着恋人步步远去,发霉的门槛前只留下了少年单薄的身影。
等到佴鲤快速换好斋衣,又拿着干净的布巾,飞奔过连廊高桥,途经雨后芭蕉,带起一串串脚步声回响在静谧的寺中。德福也甩着耳朵乐颠颠地紧追其后,活像一匹小马驹。
可是到了门口,她只看到一滩雨水,林之敏和电母都不见了。
屋檐外晴空初现,泥地上处处是藏污纳垢的积水,佴鲤又跑出去,边喊边左右搜寻了好几圈,依旧没有找到少年与猫,反而把素白的裤脚溅得黑斑点点。怅然若失之下,她又回去天姥寺询问信容们和仅有的几位香客,他们都不知道林之敏去了哪里。
佴鲤留下等了一晚,又时不时跑到门口张望,还是没等到林之敏。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跑到林之敏家,那栋在海隅仙境小区的度假小屋,依然没人应答,敲不开门。她慌里慌张地卡着上班时间的点打电话给应钧,“应姐,能求你个事吗?我朋友好像失踪了。”
应钧脾气很好,要对方仔细说着经过和失踪人的姓名住址,知道少女确实焦急万分,便花了点心思帮忙。
这不过是件随手的事,却让应钧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又打电话回复。
“佴鲤,你确定那个男生叫林之敏吗?”
“确定。”
她叹了口气,“那这就麻烦了,最近三个月海关记录里并没有这个人的入境记录,海隅仙境的住客和访客名单也没有他。”应钧顿了顿,感觉自己永远都是在给佴鲤送去坏消息,“要么他告诉你的是假名,要么就是你记错了人名和住址。”
“不可能!”佴鲤的脑子一瞬间就涌出来这三个字,但脱口而出后,她又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到底是哪里错了?
应钧又接下去问清楚了两人相识的经过,沉思几秒后开口说:“我有一个猜想,但是不保证是不是真的。”
“您说。”佴鲤大概也知道了对方会说什么。
“他不是那栋房子的主人,那里已经有几个月没有住过人了。你们初见的那一天,很可能是他恰巧去那偷窃东西或者无家可归偷偷暂住,措不及防碰到你,就编了个假名骗你。”
“可是他明明可以不开门的。”
“也许是怕被撞破吧,加上你只是一个小姑娘,他也就顺手开门了。”应钧并没有说出更残酷的猜想,说不定那一晚佴鲤有被灭口的风险,但恰好男生喜欢上了女孩,就放过了后者一码。
“那猫呢?为什么他要带着猫走呢?”
“你喜欢小动物吗?”
“嗯。”
“或许他只是为了迎合你的喜好,故意装出来的。也可能他确实和你一样,喜欢猫才带走。也可能他有什么怪癖。”
佴鲤不语,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佴鲤,你还小,不知道男人最擅长说谎了。那天在码头上,你不也亲眼看着你的朋友差点被她男朋友拐带去卖吗?”
是啊,她的回忆闪现到相似的场景,那天在港口,佴鲤早就知道了丛叶男友的不对劲,但是身处爱情迷局中的好友却仍毫无察觉,一心私奔。
现在佴鲤和丛叶的位置好像对调了。
她站在户外,触眼可及的地方是连绵的山脉与宽广的海面,好像烈日之下任何罪恶都无处潜藏。
道谢挂完电话后,她继续去快餐店上班,刚好十点出头,也不算耽误时间。浑浑噩噩忙了一天后,刚过六点,她骑着链条早已生锈的自行车,飞驰回姑姑家。
她刻意绕了路,路上会途经海隅仙境。她并不想停下在门卫处登记,而是沿着外围转了一圈,终于找到合适的角度,窥见上午曾经去过的那栋房子,正灯火澄明,应该是有人。
会是他吗?
她叹息一声,想起与应钧的对话,心中无限惆怅。
恰好此时雨丝飘落,她拿起雨衣一套,脚下一踩,就要骑行离开,却突然被喊住,回头望去,正是林之敏。
他面如冠玉,肤色异常苍白,与当地人截然不同。
“你怎么在这?”他的欣喜不像是伪装的,好像也忘了昨天不告而别的事情。
佴鲤不禁皱眉,有些疑惑,“昨天你为什么先走了?”却把自己找警察调查的事情隐下了。
林之敏却定定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说:“我怕吓到你,但是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阿鲤,救救我。”他的声音逐渐模糊远去,脸却越来越清晰,眼中充斥着痛苦与挣扎:“求求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