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风竹山庄长老府的门前,檐下青石板路泥泞不断。
不怪别的,全然拜这言官们所赐。雨天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四射,一对接着一对一双接着一双纷沓而来,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搞得下人们叫苦连天。
林迟暮趴在案上,黑眼圈要垂到下巴。彼时闭着眼开始假寐,而案前的言官神色凝重,正滔滔不绝。
“民间那踏月散人妖言惑众,任由其人长此以往下去,必定对林长老,对主君,乃至对整个蜀东都不利啊。加上主君与林长老新位,正是平定与立威之时。林长老此时不应战,以后可绝无这么好的机会了!”
前因后果如上:民间有踏月散人之说,林迟暮知道。有妖王归世之说,林迟暮也知道。其二人有前世今生爱恨情仇双星降世之说,林迟暮也知道,甚至话本子的销量很好,笔底烟花之灿烂世间津津乐道。那几本什么降魔录什么渎神她本人几乎都拜读过,写得环环相扣欲罢不能精彩纷呈浓郁艳丽,看得她流连忘返爱不释手。
于是苦追了几个通宵,彼时她正看那本《渎仙》上头,随后她就被书中主角踏月散人打上门了。美名其曰替天行道。
这不对吧!书里写得明明两个人势同水火随后经历了一系列故事后在一个圆月之夜踏月散人一边哭得泪涟涟一边求饶又抗拒可最终被妖王关进了小黑屋开始强行XXOO(过于黄暴不予展示)……林迟暮呆了呆,心绪还沉浸在话本里的时候,何家的言官们撑着伞上门来劝架了。
劝她出门打架。
林迟暮抓了抓脑袋,这帮言官总不会是看话本子看的?啊,平日里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却这么满面春风得看着她,是想她快快出门给降魔录贡献点素材?
不好说。书中“踏月与妖王”双星已经遍及整个江南,起初并没人讨论起这话本子,可每每有人向身边友人介绍时,才发现‘原来你也看双星’之感慨,江南无人不晓。
妖王成功自我说服,妖王迫不及待顶着看了几个通宵话本子的黑眼圈就去面见话本子另一位主角了。
打架,她很在行。
但是这一架不一样,要打出风花雪月,打出缱绻激荡;还要打得彼此情难自禁,打得魂牵梦萦。
这么一想想,感觉还有点难度呢。
于是,一个梅雨尚不停歇的阴沉午后,全江南最顶级话本子两个主角的史诗级会面,于此刻诞生了。人很多,多到无法想象。林迟暮心系话本子,她相信她来抛头露面这一趟是有意义的,渎神和降魔录的作者一定就在人群之中!
她从山庄大门下山,出门前取了一扇帏帽。玄铁护腕裹着她利落纤细的小臂,黑色围帐遮去她与凡世间羁绊,一身黑衣只看得见那双手,皙白如羊脂玉。
快要到山下,人逐渐多了起来。
“来了!她来了!”“这个就是妖王啊?”“是个女子……”“是个女的啊!”
人群随着她靠近而分出一条路来,议论纷纷却不敢靠近。话本子影响之深远还是给她镀了善念的光环,让她不再离人间那么远,大致这些人对她还是有好奇心的。
而随着她走到尽头处,人群将她包围入圈。她才看得清,凉亭下歇着的白衣之人一身银铠与白衣糅合得恰到好处,满身月华风采卓绝负手而立,阳春白雪之姿容清似水冷如霜,倒也无愧踏月之名。只不过这张脸还是叫踏雪更合适,冷冷清清的。
静静望着来人,林迟暮眼中倒是多了些玩笑。
她对此人为什么要冒充踏月并无兴趣,纯纯是想给那位文人提供点素材。
不过此时,她突然起了兴致。
踏月腰间有一把银柄长剑,剑眼还垂着红玉流苏。林迟暮漫不经心隔着帷帐把那玉人稍加打量:姿态优雅又睥睨,活像是雪山巅的高岭之花。在此一立,人中华贵莫过如是,引得观众窃窃不断,颇有人前显圣的意思。
……真装啊。林迟暮道。
“踏月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贵干呢?”
那白衣仙人闻声,终于愿意懒散得分她一个眼神,双手却缓慢抱拳,面朝苍天,静静作揖,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全然正派君子模样:
“黄天厚土在上!今日,蜀东不仁,何氏不义,以至于江南,天下都不得安宁!而天生我踏月,更不能眼看世间即将生灵涂炭却无所作为!今日我踏月散人在此,大丈夫安能独善其身却置世间万物而不顾!必抛头颅洒热血,定将这妖女杀之,为万千生灵,除害!以安天下与黎民!今日不杀妖女,我踏月散人妄为人臣!”
好一副侠肝义胆啊!
人群激荡,拍手叫好,无不称绝,凡世有此君子,真真是福报,大福报啊!
“杀妖女、安黎民”的口号逐渐响亮,林迟暮听得都要忍不住激昂起来了,跟着开始拍手叫好:“好啊好啊,人间有你这有志青年,吾心甚慰啊。”
她发自真心得鼓掌:“来,真君请吧。不知道真君是要以什么样的招式处决本妖女,也好让本妖女死个明白。难不成……”她恍然大悟又期待状:“是踏月真君最强的那招,以理服人?”
她瞎编的,踏月不过她的一介化形,哪有什么杀招。奈何对面听到后显然愣了愣,双眼恍惚了恍惚:“妖女,我踏月的杀招又岂是你一介妖女可以得知的!但是今日,死在我踏月手下,你也不算太冤。”
放狠话环节屡见不鲜,林迟暮吹吹面前的帷帐:“那就快动手啊真君,这么吞吞吐吐的,莫不是要让本妖女表演个自杀给踏月真君和父老乡亲助助兴?那不是下您面子嘛。”
踏月散人自持是秉天地之正气,仰万物之和光前来讨伐妖女,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他将那剑柄紧握手心,眉心凝固,嘴唇紧闭,面色正凝。霎时就抽出剑,一个横斩向林迟暮腰腹处扫来。
剑光尚算凌厉,尾风削掉了黑纱帷帐飞扬的一角。一介凡人修习到如此地步,也是用尽毕生时光了。林迟暮后退那一步堪堪躲过,那人果不其然正趁林迟暮尚未站稳正一剑刺来——
后来那些围观过客回忆起此刻时,大都惊叹于人与妖的差距。确切说是,那妖王与凡人的差距。
那妖王一身乌黑衣襟带风如一团黑雾般在瞬息间躲过那一剑,可却没人看得清究竟是怎么躲过去的,那人身影纤细得来去如同一团雾气在踏月散人左右游走,虚实不定,而那踏月散人,却在黑雾缠绕里被妖王赤手空拳拳拳到肉打得噼啪作响,如烈风,四面八方招架不能。
风竹山庄山下不乏武学者,凡人不懂但是武学者可是瞧得真切。说是讨伐妖女,可妖女如一阵风,那哪里是什么黑雾,那明明是她出招速度之快的虚影。
她还没用出全力,甚至于,她甚至都没动用法术。
羞辱,诧异。
妖王要羞辱踏月,可最诧异还是已经是凡间鼎鼎有名的踏月散人,竟然连妖女普通的出手都难以招架吗。
碰得一声,厚重地一击。
人群随着那踏月散人飞出去的身影慌乱散开,直到那人摔在亭下,满口鲜血直抽冷气,内脏千回百转,咳得说不出话。
林迟暮愣了愣,不可思议得看了看地上滚着爬不起来的人:“说,为什么冒充踏月?”
那赝品飞出几米疼得死去活来,开始的满口银牙言之凿凿现已被林迟暮打得破碎,碎牙和着鲜血淌了一地:“你………”
说着颤巍巍摸起真理意图向林迟暮腿部横扫,但被林迟暮一脚踩下:“再问你一次:为什么冒充踏月?”
所谓真理剑便被妖女夺去了。
所谓妖女不再追问,裙角飘飘走到他面前,细细打量手里真理长剑的同时又啧啧啧开始嘲讽:“赝品真君,没人告诉过你吗?想替天行道斩妖除魔,自己就得先成为妖。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但是,踏月他本人,一定是知道的。”
说着,就把那把长剑捡起来,假冒伪劣产品经不住林迟暮横手一掰,断得四分五裂,重新丢给赝品真君。
人群鸦雀无声。
林迟暮站在那人面前,胜家看着输家一身血污得倒在脚下,只觉得荒谬无度。她伸出手,手心处是一团金光闪烁。金光随着她的指尖如瀑布般涌向那昏死之人,不多时,那人悠悠醒转着坐起,看了看林迟暮,又不可思议看了看自己方才还溃不成军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
“今日这一顿打,是给你个教训。以后好好做人,一心向道。切莫再想讨伐什么妖女,妖女是妖,你是肉体凡胎的人,有这力气不如去村子帮老人家砍几捆柴挑几岗水。”
林迟暮站定,看了一圈四周的父老乡亲,无奈:“散了吧!”而后扶正了帏帽,如同来时,人群为她分路,轻轻离去。
自始至终,也没人见到那黑色帏帽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
当天晚上,有人说在蜀东风竹山庄的山下见到了踏月散人。踏月抱着长剑端坐在白天里决斗过的凉亭下,面色冷酷,似乎于白天之事颇为不满。
有人斗胆上前问踏月散人,为何不满?
踏月:滥竽充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