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杯顺着水流悠悠而下,终于静静地停在了二人身前。杯中美酒似乎与流水漾出了同一道波纹,显得清润明澈,尽显雅趣。
这场宴会的最后一杯酒,恰恰好好停在了宋许身前。
凌岫颇有些惊奇地哇了一声,转头便去扯宋许的衣袖,脸上满是明媚的笑意,看着很是讨喜:“众望所归呀宋明渊,还不快接着接着!”
不过片刻之后,他就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改了口:“不对,隔着幂篱你能看清楚吗?要不要我替你接?”
语气里竟然还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担忧。
凌岫平日里就惯会胡言乱语,席上众人都是同他素来交好的密友,倒也爱看他这幅伶俐模样,听见那不知何来的什么“众望”、什么“替接”,又是一阵欢笑便过了。
宋许被他这一扯,动作间的淡然自若却也分毫不减,只是轻唤了一声:“遐观,又在胡闹?”
幂篱将宋许的面容全然遮住,隐隐约约的轮廓也叫人看不真切,可纱帐之内带着笑意的打趣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前些日子不是还说要转性了?”
凌岫撇了撇嘴,小声嗔责道:“就你扫兴。”
“不过——”他话音一转,“我这人大度,只要你再做一只草编蚂蚱送我,我就、就……”
卡壳卡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凌岫只好遗憾放弃:“我就原谅你啦。”
宋许大概是看向他了。
此刻他们隔着几层白纱相望。
凌岫脸上的笑意依旧,却又凑上前去,稍稍加重了语气,状似无意地重复了一遍:“你会做给我吗?”
“不是同你说过吗?我没受伤。”宋许拂了拂衣袖,方才凌岫趁机撒在他身上的草叶便被抖落了下来,“想知道什么,过些时候再来问我吧。”
他起身向众人道了声歉,便先行告辞了。凌岫看着他这幅飘逸出尘的模样,一时无言,只能用双手托着脸,心下暗自懊恼道:“真是的,怎么又这样……”
可惜两人的交谈并没有被他人听见。
不然总归是有人要替他骂宋许两句的!
陪着凌岫胡闹的人先行告辞,他也只好再找个伴儿当做拖延的理由了。
此刻日光已不再灼烫,那些手头有事情忙着的已早早离席,河边只剩下了零零落落的三五人。
不过剩下来的几个都是连与凌岫一同在此处以地为席、以天为被都不介意的。
凌岫本以为自己不需要多加苦恼。
然而四下张望一番,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
他第一个考虑的是容示。
容示不仅心软,还是最好骗最好糊弄的那个。
但是他身为凌家门客,总是帮着兄长管教他,天色渐晚,必定是要催着他回家的。况且此次又同宋许坐在一处,容示心里必然不快。
凌岫左思右想,又第一个把容示排除掉了。
接着是王璋……等等,王璋怎么还留在这?
看见他便心烦。
这个一根筋的武夫见了凌岫就要攀比骑射兵法,心里还没个考量,往往刚比完一场,下一场就立马接上了,惹得人不胜其烦。偏生他还是宰相之子,躲都没由头躲,凌岫实在不想同他多说废话。
终究还是要麻烦游意了吗?凌岫长叹一声,手里捏着的落叶早就碎在他身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杆了。
游意口不能言,平日里已有诸多不便。平心而论,凌岫是不愿意麻烦这位的。
但要是就这样放弃,可不是要遂了宋明渊的意了吗?
他才不想现在就离席,就让宋许苦等他半宿才好呢。
凌岫眼巴巴地瞧着游意,双手合十,连声哀求道:“与云、与云……真的不行吗?真的不行吗?”
“就可怜可怜我吧,现在我还不想回家去呢。”
游意原本凌厉飒爽的气质都叫他这几声恳求给闹得柔了几分,只能扬了扬手里的书简,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种态度叫凌岫愣了一下,若有所感地喃喃问道:“就是今日吗?”
她神情温柔而郑重地点了点头,提笔在纸上写下几字,又从书简下抽出两封信来一并递给凌岫。
“一切保重。”
看看这几个字,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凌岫看着她的神情,将不舍都化成一句话:“那就这样吧——预祝你,得偿所愿。”
这时却是容示开口了。
“游少爷现在这么忙,再求个八百遍也没用。”他听不懂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只是扬了扬眉,“倒是你——要去找宋许,也不必找这么多理由。倒不如早去早回。”
“他现下的住处就在这座山里吧?日落前不见你回来,我可要亲自去寻的。”
看见凌岫诧异的眼神,容示不由得一顿,随后又欲盖弥彰地补充道:“至于要不要同大公子汇报……”
小少爷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可闻言后顿时浑身一僵的反应骗不得人:“那还是不必了——我这就去!”
山中。
身为广结善缘的京城名流,凌岫向来是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不过片刻,他已然骑着自己的小马儿到了某位新晋隐士的居处。
分明是门户紧闭没错……
但篱门却不阖上?
凌岫遥望片刻,不由得心生疑惑:宋明渊先前也没这么开放啊。
“好啦好啦,你乖乖地在山里待几天吧。”
能给宋许多找点麻烦就更好了。
他拍了拍小马儿的头,为要抛下它而道了声歉,便脚步轻轻地走向了这处别具风趣的竹屋。
深居山中,雅则雅矣,只是在此刻显得有些过分安静。凌岫不由得开始猜想,屋内会是什么情形?
他的步伐堪称小心谨慎,连断枝枯叶都未曾踩到。
于是开门声便显得有些突兀了。就好像直到他推开那扇门,这间竹屋里外的生命才开始活动一样。
一束日光照在宋许身上。
借着柔和的晖光,凌岫看见宋许正背对着他,将一盏油灯随手摆在书架上。
这间屋子很简朴,为数不多的几件木质家具都有手作的痕迹。
不过宋许向来有做手工的爱好,美其名曰“修身养性”,所以亲手制作家具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来了。”清风撩动白纱,也送来温和的嗓音。宋许取下架子上的书册,问道:“怎么愁容满面的。不进来吗?”
嘴上这样问,宋许却也没真的想让他一直愣在门口。趁着凌岫还没缓过神来,宋许径直走向他身侧,轻轻推开了紧闭的窗。
日光刹那间溢满了整个房间。
“来帮我熄了灯吧,小遐观?”
凌岫晃了晃脑袋,也依旧没看懂他在做些什么。
大白天的,他独居一室还要戴着幂篱点着灯?
凌岫甚至回头确认了一下太阳的确还没落山——就连别人口中放浪形骸的凌小少爷,也没养成这么奇怪的生活习惯;况且宋许虽然心眼蔫坏,但也说不上是性情古怪啊?
“你这是……”凌岫犹犹豫豫说不出话来,难不成宋明渊是闷在屋里闷坏了脑袋?
他斟酌半天,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才不算冒犯。
让他陷入苦恼的罪魁祸首却不见得有多苦恼。宋许甚至还笑问了一句:“不是在等你亲自来确认?”
“同你说了多少遍我并未染疫、并未受伤,你也依旧是半句都不信,”这话表面上是在抱怨,可听他的语气,却完完全全是在调笑,“不让你亲手揭开幂篱看看,你要打算闹我多久?”
凌岫方才因为犹豫没说话,现在被戳穿了小心思,更没话说了。
小少爷只能强装镇定地找理由,试图转移话题:“那、那你大白天点着油灯做什么?总不能也是为了让我亲手帮你熄了吧!”
“这倒不是。”
“只是……很方便。不是吗?”
莫名其妙。
凌岫没忍住问了一嘴:“方便?”
“是啊,方便。”宋许似乎漫不经心地回答,“日月相照,清风入耳——我便知晓,是你来了。”
“你怎么又……”
“算了,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凌岫终于还是没有刨根问底的好习惯,只是象征性地锤了他一拳,就又急急忙忙地凑到他身旁。
“我揭啦?我真揭啦?”
他撩起白纱把头探进去,还边要戳戳这戳戳那,好像宋许是什么新奇物件一样。
这人却罕见的既不管他,也不笑他,只是坦然地任他摆弄:“这下放心了?”
凌岫看着这幅熟悉的、一看便是心情颇好的表情,眉头一皱,怎么想怎么古怪。
“……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他抹了抹脸,没发现有胭脂;摸了摸耳边,也没被簪上花——
“你到底干嘛了?你倒是说话……”凌岫又打了他一拳,忽然反应过来,“哪来的铃铛声?”
他低头往脖子上一抓。
“你什么时候往我脖子上系了条发带?”
宋许含笑看着他的动作:“解下来看看?”
凌岫瞪了他一眼,解下发带,才发现另一头还坠着颗玉珠,上面刻的是吉祥云纹,看着小巧可爱。
“你做的?”拿人手短,他终于松了口,“行吧,原谅你了。”
好歹不算是白被捉弄,凌岫很快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心情可好些了?”
凌岫愣了一下,才茫然问道:“我……心情不好吗?”
“我没有心情不好。”凌岫又想起游意来,低声解释道,“我理应为她高兴的。”
宋许见状,心知是风雨欲来,便也不再追问,只为凌岫斟了一杯茶。
凌岫摇摇头,无声拒绝了。他本想找个地方坐下,但环顾四周也没发现凳子,只能揪着发带扭扭捏捏地开口:“我可不是来找你玩的。”
“只不过是换了处住所,怎么变得这般拘谨?去榻上坐着便是了。”宋许应了一声,“不必直言,我自是懂你的。”
那木架上堆满了简牍与书册,凌岫只看一眼,便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他偏过头去,闷声道:“我所欲之事,兴许……”
宋许好像读出了他的顾虑:“不必顾念他人。既然是你的理想,就一定会实现。”
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你真的是自愿退居山野的吗,明渊哥?”凌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赐你的免死金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