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变

    祁悠然被女官搀扶着带至偏殿安歇。

    身子是软的,唯有指尖冰凉,捂着那支断成好几截的白玉簪,碎玉硌进掌心,细微的疼。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顾濯执剑逆光而立的模样。

    殿外,兵刃相接的声音远远浮过来,骤然而起,又骤然而歇。

    她睁着眼,望着窗棂子。

    窗上的纱,原是白匀匀的,却是一点一点,被外头的天光洇透了,透出一种青灰的破败来。

    宫里的景致与寻常人家并无任何分别。那光,也是冷的。

    等到天终于挣扎着亮透了,丧钟却在死寂的宫苑里层层荡开。

    皇帝驾崩,宁王登基。

    宁王。

    一个病秧子,出乎意料的继位人选。

    但细想之下,剩下幸存的那几个歪瓜裂枣里,似乎也只有这位能继承大统了。

    几乎同时,另一道旨意也传了下来。

    “诏曰:永安侯顾濯,忠勇可嘉,临危护驾有功……着,即日承袭永安侯爵位,世袭罔替!”

    “永安侯……顾濯……”祁悠然念着那几个字,竟嗤嗤地笑出声来,越笑越冷,越笑肩膀越颤。

    她竟不知,她的这位夫君,瞒着她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不过他如此心思深沉,就不能比作下棋了,这过分得心应手的模样,应该是串珠子。

    一粒一粒,咕噜噜,碰一碰,就极其简单地连在一起。

    他扯着那根操控的线,往哪拎,珠子们便跟着往哪滚,举重若轻。

    竟是连顾濯一面都未曾得见,祁悠然便被人簇拥着,塞进一乘小轿,悄无声息地抬回了那座煊赫的永安侯府。

    轿帘沉沉落下,隔绝了外面那个刚刚易主、血色未干的皇城。

    她成了侯夫人,只是能做多久,她也不知道。

    .

    前头几日,顾濯依旧人影不见,前来攀附的人倒是不少,祁悠然嫌烦,一概吩咐门房打发得远远的。

    偌大的侯府空落落的,她修个簪子的空档,京城里,风言风语倒是纷纷扬扬。

    传得最盛的,便是顾濯与温相走得极近,更有那等好事之徒,咂着嘴绘声绘色,说顾侯爷旧情难忘,怕是要与温家小姐重温旧梦了。

    “啧啧,那位静乐郡主,当年何等威风?如今瞧着,怕是要落得个被休弃的下场喽!”

    “可不是?当年温家小姐为何被逼着出家?还不是她祁悠然仗着郡主身份,容不下人?”

    这些流言蜚语,祁悠然听着,只觉得好笑。

    温家?那是何等清贵谨慎的门第,走一步看三步,连影子都怕踩歪了。

    她有什么通天手段,能逼得一个清清白白的世家贵女剃度出家?她不能,也不屑。那点子上不得台面的阴损把戏,她嫌腌臜。

    温颜入感业寺清修,不过是温家审时度势后落下的一步“弃子保帅”。

    用一个女儿的青灯古佛,换取整个家族在夺嫡风波里的暂时安全,避开了被任何一方势力裹挟站队的风险。

    不过这般想着,温颜当初回京便早已揭示了温家的选择——站队宁王。

    老谋深算的狐狸,狡猾却不“脚滑”,饶是朝堂更迭,依旧屹立不倒。

    祁悠然望着院子里的杜鹃,外面是沸反盈天的热闹,它倒也应景,开得轰轰烈烈。

    不过几日功夫,墙里的春便延烧到墙外去。

    她有些适应不了阳光下那过于妖灼的红色,一如她跟不太上京城里风云涌动的格局。

    墙外的风光真有如此好吗?要这么不管不顾地向外探去?

    草木是如此,那人呢?

    她的一颗心惴惴。

    男男女女那档子事还没嚼烂,又是一则消息,平地惊雷般,响彻京城。

    红绡楼的头牌秦婳姑娘,竟是一身素缟,敲响了那登闻鼓。

    鼓槌落下,一声,又一声。

    她开口了,往常绵软的声音却拔得极高,穿透了鼓声的余震。

    “臣女秦筠,乃前军需司马秦毅孤女!

    十二年前,皇后母族江氏,贪墨边关将士救命之饷银,以沙土充粟米,致使北疆三城失守,数万忠魂埋骨黄沙!

    此后更是构陷忠良,污我父通敌,秦家满门流放!

    臣女家破人亡,迫不得已,沦落风尘,隐姓埋名。

    几个月前,先太子更是私会盐商,密议盐税,中饱私囊。

    请陛下!彻查真相!还亡魂一个清白!给天下一个交代!”

    谁也没料到,新皇的手段竟是意外地雷厉风行。

    这病秧子肚里装的,不只是苦恹恹的药汁,还有墨沉沉的黑水。

    借这惊天一鼓,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排除异己,扶持党羽。

    动作快得惊人,也狠得惊人。

    一场浩浩荡荡的清算,便在“拨乱反正”、“整饬纲纪”的大义下,名正言顺地铺开了。

    太后的位子还没坐稳,娘家便被连根拔起。

    同病相怜的还有方贵妃,怀胎十月,养个逆子,弑父弑兄,贪污钱款,恶名昭著,牵连得母妃娘家也不好过。

    一方江水断流,别处山川起势。

    彼时还显赫的两大家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

    堂前燕扑棱着翅膀,打了个转,寻觅新的筑巢地,不过不管怎样,左右不是寻常百姓家。

    毕竟小雨润如酥,最是一年春好处,总归不缺绝胜美景。

    倒是这风月场一与朝堂阴谋勾连,艳色便盖过了血色,民间又是乐呵呵添了几桩风流韵事。

    有秦婳的,也有其他人的。

    比如,裴朔。

    是了,这位平凉侯家的次孙,竟是越过了前头的兄长叔父,顺利袭了爵。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利用好了规矩,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

    至于怎么利用?那是当权者才有资格考虑的事。

    规规矩矩是规矩,不规不矩也是规矩。

    反正,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裴朔曾经在青楼厮混的事,成了忍辱负重的美名。

    天子近臣,荣宠加身,人们乐于成全那锦上添花的好事,横竖誉多不压身。

    这厢有人揣着美名蜜里调油,那厢便有人背着恶名负重前行。

    祁悠然先前大闹红绡楼的事,不知怎么被添油加醋说道开来了。

    她成了个拈酸吃醋的妒妇,进了花楼又是扇巴掌又是甩鞭子,对那花魁极尽辱骂。

    祁悠然倚在窗边,这次眼前是一场急雨打落的海棠花瓣,绿肥红瘦的场面,心中的感伤复杂而怪诞。

    什么时候下的雨?

    她不知道。

    似乎睡得有些沉了,毫无意识。

    她生出些无济于事的恐慌,好像要留不住了。但也只徒劳地不安着。

    然而不管是杜鹃海棠,还是晴天雨天,顾濯仍然不着家,祁悠然的簪子也依旧没有修好。

    .

    再次见到顾濯,是在一个平淡的午后。

    日头昏沉沉地悬着,透下的光也是半死不活的。

    顾濯却是一身簇新的绯色官袍踏进屋子。

    他甚少穿这般秾艳的颜色,日光下,竟将他素日里清冷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浓烈,倒真有了几分新贵气象,举手投足,煌煌地逼人眼目。

    平白给那光也增色不少。

    让人移不开眼的同时,却也发现,明明近在咫尺,眉眼轮廓都被那过于炽烈的色彩和光线模糊了,怎么也看不透。

    陌生得让人发慌……

    祁悠然坐在阴影里,正将一块甜得发腻的玫瑰糕囫囵塞进嘴里。

    那糕点齁得人喉咙发紧,呛得她不住咳嗽起来。

    顾濯的脚步顿住了。他默不作声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清茶。茶汤澄澈,袅袅腾起一丝虚浮的热气。他将杯子递过去,手指骨节分明,映着绯色的袖口,更显得华丽贵气。

    祁悠然冷眼觑着他那身扎眼的红,手上没接。

    顾濯蹙了蹙眉,没有说话,将杯子搁在一旁。

    祁悠然嘴角扯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侯爷准备几时与我和离?还是说……索性休了我,更干净?”

    顾濯依然沉默着,冷淡地看过来,眼里无波无澜。

    祁悠然的心沉下去。

    光阴连成一条线过去,没有很长,大概就做针线活那般粗粗起了个头,针脚都还没扎稳,他们的关系便又退回了原地。

    再怎么抽丝剥茧,也只能揪起瘦巴巴的几缕,用不着风吹,手上只一个不注意,便再难寻见。

    流光溢彩的掠影,转瞬即逝。

    祁悠然揣摩不出他的态度,也不敢去赌。只慢条斯理地从袖底拿出一只小巧的青瓷瓶:“这是寒毒的解药。皇上……哦,该称先帝了。他就给了这一颗,不过,以侯爷如今只手遮天的能耐,找人参透这其中的门道,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仕途顺遂,等到解了寒毒……”她将瓷瓶搁在桌上,“咚”的一声:“我答应补偿你的事,如今便做到了。”

    她略停了停,眼中是近乎执拗的寒芒:“条件只有一个,不准写休书。”

    话一说出口,祁悠然自己倒是愣住了。

    她自嘲地想,方才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补偿”,那些故作冷静的“交割”,此刻剥开了外面那层体面的假象,底下露出的,竟依旧是赤落落的、带着算计的交易。

    一场并不高明,甚至有些狼狈的单方面的交易。

    哪怕再潦倒失意,她也做不成文人墨客,她只是个沾着铜臭气的商人。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卑劣。

    “好。”顾濯却是极快地同意了。

    几乎没有任何思索,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那一个“好”字便已脱口而出。

    一时间,屋内又陷入了死寂。

    本想拉近两人关系的解药,却成了维持表面关系的后手。

    祁悠然一时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她不再看顾濯,目光虚虚地飘向窗外。

    近来天气无常,庭院里经常狼藉一片。

    罢了。她无声地重复。以后,就这么算了。

    像这庭院里被打落的花,碾进泥里,也就认了命,不再去想枝头的光景。

    横竖,她还有这扇窗。

    横竖,窗外还有这四季流转、盛衰不由人的景致。

    愁红也罢,怨绿又如何?

    看或不看,喜或不喜,是事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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