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被判抄家之时,沈辞卿已登上“云霄号”,随祖父前往北疆。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赵氏一族流放之日的盛景,但沈辞卿总觉得她腕间的那抹烛花浅了一分。
“云霄号”是一艘三桅商船,是南郡常见的商船样式。
只是其舷侧刻有龙首卷浪图腾——这是中州沈氏的标记。
沈氏明面上经营着丝绸、茶叶、香料等生意,管理着南郡半数商会。
私底下却经营盐铁生意,与北疆往来甚密。
沈氏手握漕运,一明一暗两条线运作,撑起了整个百年世家。
沈辞卿此次随祖父北上,便是要与北疆商定来年的互易之资。
航行至第三日,“云霄号”进入东海海域。
沈辞卿立于船头眺望之时,西南方突然传来号角声。
“左舷有海贼船!”一船工大声嘶喊。
只见一艘黑帆海贼船正被东州水师衔尾追击,海贼船尾已烧了起来。
在众人的惊呼中,海贼船竟朝着他们直撞过来。
“备战!”船老大厉喝。
话音未落,众船工已纷纷抄起刀枪。
此时,船身剧烈晃动,数根铁钩「哐当」砸在甲板上。几名海贼狞笑着跳上甲板,手上的弯刀滴着血。
混战之中,沈辞卿被人撞倒,一个踉跄,跌入水中。
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吞没,耳边厮杀声渐远……
意识模糊之际,沈辞卿再次踏入鬼市。
传说,鬼市是亡魂做买卖的地方,生魂不得擅入。
鬼市之中,奇货颇多,可以买卖生死,也可以买卖气运……
鬼市商贩出价,你签了鬼契,便得偿所愿。
若你违背契约,则鬼火烧身,万劫不复。
森寒的雾气里,一老者坐在茶摊内,朝沈辞卿招手。
老者便是沈辞卿命人安葬的那位老爷子。
沈辞卿落座之时,摊主为她上了碗茶水,茶色诱人。
她拿起碗刚要喝,老者朝她摇了摇头。
待她放下碗,老者向她递来一根丝线。那根丝线血红,隐隐有灵光涌动。正待沈辞卿细看,丝线忽地没入她眉心。
老者枯手一挥,鬼市瞬间化作雾气散去。
——
沈辞卿在一处洞穴里醒来,身上衣服已经半干,一件玄色薄衣正覆在她身上。
身旁,一少年蹲坐在篝火边烤鱼。
少年剑眉星目,一头利落的短发很是显眼。
沈辞卿轻咳一声,那少年闻声转头,声音中带着欣喜:“醒了?”
少年突然凑近她,将手中半开的椰子递给她:“椰子汁,慢慢喝。”
他靠近时,沈辞卿才发现他手臂上结痂的伤口。
“这里是……”她呛出半句话,声音嘶哑。
少年往火堆里添了截枯枝,火星腾起的瞬间,照亮了他微红的脸颊。
“一座荒岛。”他忽然偏头,眼尾扫过她,“这里离我们落海的地方不远,至多明日,我的人就会寻来。”
“谢谢。”沈辞卿将身上的衣服递还给少年。
少年垂眸接过衣服,脸色微红。
沈辞卿总觉得……他在害羞?
她低头看了下自己,并无异样……
少年递过烤鱼,说道:“我叫孙昭,东海人士。你呢?”
“沈辞卿,中州沈氏。”她轻声回道。
东海孙氏,那可是雄踞东海的一方霸主。
上一世,她也听闻东州水师的彪悍战绩,不仅将沿海海贼全部驱逐,还守着东北边境,抵挡住邻国北坞的数次突袭。也不知这东海霸主后来怎么样了?
——
翌日晨雾未稀之时,洞外传来呼喊声。
孙昭起身站在洞口,大声回应:“这里。”
不一会儿,喜春扑进洞来,一把抱住沈辞卿,泣不成声:“女郎,可算找着您了!”
喜春及仆从身后跟着一队水师士兵,他们朝孙昭躬身行礼。
为首一人稍年长,拍着孙昭肩头,道:“臭小子,人家女郎掉海里,你一头栽下去干嘛?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大将军交代?”
孙昭紧张地瞥了沈辞卿一眼,低声道:“那不救人嘛。”
那人还待再说,被孙昭一个眼刀制止了。
众人回到岸边时,“云霄号”与水师战船正稳稳地靠在浅滩。
沈辞卿见祖父众人已在岸边等候,不禁松了口气。人生第一次碰上海贼还落海了,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若非孙昭相救,也许自己的第三次人生也得草草结束。
幸好这一回有惊无险,看来还是得寻些高手跟在身边。
沈辞卿提着裙角疾步上前,哽咽道:“阿翁,孙女回来了。”
沈辞卿低头抹泪,突地发现拇指正连着一根红线,红线的另一端正连着祖父的拇指。这是鬼市的那根红线!
沈辞卿惊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根红线又消失了。
沈老家主见孙女脸色惨白,不由心疼,抬手替她拢了拢斗篷。
随着两人再次靠近,那根红线又凭空出现。
沈辞卿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老者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两个孩子,那是亲缘。而她收留了两个孩子,作为报酬抑或是谢礼,老者给了她看破亲缘的能力?那她是只能看到自己的亲缘线,还是能看到所有人的?
沈辞卿猜想之际,众人已登上“云霄号”启程返回原来的航线。
孙昭以东海海贼猖獗为由,让水师一路护航,而他自己则赖在了“云霄号”。
其实,这东海的海贼早就被东州水师打得所剩无几。
他不过是找个由头跟着小女郎上船罢了。
早听人说中州的女郎长得水灵,当真不假。
头回遇见这么对心思的,可得看牢些!回头带回去,给母亲也看看。
——
航行数日,“云霄号”驶入北疆海域,不消一日便能抵达北疆码头。
沈辞卿站在甲板上,看着孙昭单手抓着缆绳,另一只手朝她挥舞。
他的笑声爽朗,牙齿白得晃眼,沈辞卿突然心生羡慕——
重活三世,她早已没了那份恣意。
落日余晖下,视野里出现一艘舫船,栏杆边站着一人,腰间的羊角匕首分外眼熟。
那人转身时,海风吹起他额发——祉容章!
沈辞卿恨意袭上心头,她仿佛又置身于那阴冷暗阁之中。
她想起她的誓言——祉容氏满门,不得好死!
孙昭察觉了她的异样,凑上来:“沈女郎,怎么了?”
沈辞卿死死盯着祉容章,只听自己的声音淬了毒般:“你有相熟的海贼吧?弄死那人,条件你开。”
沈辞卿眼前骤然一黑,孙昭抬手覆上她的眼睑,他的手干燥温热。
他的唇贴着她耳尖,轻声道:“别看了,看死人不吉利。”
沈辞卿喉间干涩:“他是会州……”
孙昭截住她的话:“管他是谁,亡命鬼罢了。”
孙昭招来几位兵士,分立于甲板两边,自己则回了战船。
杀个人而已,何须借海贼之手?
夜雾正浓时,孙昭带着十个兵士伪装成海贼偷偷登上舫船。
舱窗缝漏出昏黄灯光,依稀能看到舱内男子身影。
孙昭冲身后摆摆手,老兵头会意,袖中箭破空而出——灯灭瞬间,孙昭抽刀破门而入。
双方刀刃相交,迸出火星,男子突地旋身避开,滚向舷窗。孙昭伸手去抓,只扯下男子一片衣角。
男子撞碎舷窗,纵身跃入海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孙昭捏着手中的衣角,望着漆黑的海面,眼中满是气愤——大意了,这下怎么向小女郎交代?
——
一夜过去,孙昭再回来时,耳根涨得通红。
他看着沈辞卿,喉结滚了几滚才挤出半句:“……跳海逃了。”
沈辞卿心中叹息,这祉容章当真命硬。
不过他来北疆,必有所图,看来只能从长计议了。
孙昭见她不言语,又急道:“他必定是逃到北疆了。我派人去找了……,他逃不掉!”
看着孙昭手足无措的样子,沈辞卿心里的恨意突然散了些。
她轻笑出声:“好,那就麻烦孙小将军了。”
孙昭看得呆了呆——小女郎笑得真好看。
他突然鼓足勇气唤道:“卿卿……”
沈辞卿诧异挑眉。
孙昭的声音弱了下去:“我们同行一路,也算是共患难过……”
“随你……”沈辞卿的声音很轻,话音未落,已消散在风里。
说话间,“云霄号”抵达北疆码头。
北疆分号的几位掌事已候在一侧,见沈老家主下船,纷纷上前行礼。
码头外,车马已待发。
仆从躬身撩开车帘:“家主,请上车。”
沈老家主踩着脚凳登上马车,回头瞥了一眼驻足的孙女:“上车吧,风大。”
沈辞卿摇了摇头:“我想看看这北地风光。”
沈老家主笑道:“也好,你与那小子骑马回府吧。”
他说罢,示意仆从牵两匹马来。
马车缓缓前行,过了一会儿转过街角,消失在视线中。
沈辞卿挽着缰绳走在前头,而孙昭落后三步,牵马跟随。
见沈辞卿转头看他,孙昭小声道:“你阿翁让我跟着你的。”
沈辞卿心中奇怪——祖父此次出行带了不少曲部健仆,随意安排两个健仆跟着她便是,哪里需要孙昭护卫?总觉得祖父对这孙昭……另眼相看?
沈辞卿抛开疑虑,翻身上马,朝最热闹的主街而去。
熙熙攘攘的长街两侧,铁匠铺火星四溅,酒肆旌旗招展,皮毛摊子上堆着雪貂银狐。街上不时有牛羊群穿过,碎蹄声“哒哒”作响。偶尔还能听到异族人用蹩脚的官话与商贩讨价还价。
沈辞卿骑着枣红马走走停停,孙昭的黑马始终落后半蹄。
直到她忽然在酒肆前勒马,黑马才紧赶两步,两人一起步入酒肆。
酒肆内人声鼎沸,台上胡姬一曲作罢,一说书人又上了台。
说书人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手中半旧折扇“唰”地一展。
开腔道:“各位看官!今儿个咱要讲的,是大都督深夜奇袭塔图的奇功!”
说书人停顿片刻,接着道:“话说月前,塔图寇边,掳掠……”
说书人刚起了个头,沈辞卿便已猜了个大概。
沈氏有自己的消息网,她自是知道不少北疆消息。
北疆雄踞边陲,以月缺之姿拱卫中州。铁骑横扫边关,以一疆之力震慑草原各部、抵御邻国犯境。
可惜皇权不振,中州又屡遭天灾,国库空虚。北疆只能自给自足,幸而北疆有一盐湖,所产湖盐较之海盐品质更佳,能与各州郡互易物资。
北疆兵器盔甲缺口巨大,北疆之人虽然擅长锻造,但苦无生铁。沈氏则常年以西陲生铁交换北疆湖盐。
近年来,元启国力逐渐衰弱,草原各部蠢蠢欲动,时常掳掠边境。幸而北疆都督骁勇善战,这才有了说书人所说的夜袭之功。
沈辞卿正欲抬手斟酒,忽地头晕目眩,耳边只听到孙昭急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