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花(一)

    没有预料中的哭号,没有刺眼的火光,无间地狱安静得吓人。

    苏涂汝把手放在儿子眼睛上,自己先睁开了眼。

    她眨了眨眼,紧紧闭上,再睁开。

    还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她留心聆听,似是听到了十分细小的水流声,隔着一层膜一样。

    苏涂汝下意识左手捏诀,却因着神力已散,无事发生。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凝出神力了,不由得苦笑一声,放下了遮住元阳眼的手:“元阳,点个灯。”说完,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你若害怕可以先闭上眼,娘叫你再睁眼。”

    “不用,元阳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元阳才不怕呢!!!”小孩子的声音还是那么活力满满,吹散了些苏涂汝心中的压抑。

    一簇金光从小小的掌心燃起,越来越亮,借着这亮光,苏涂汝抬眼向远处看去:悬浮的气泡、能吞食所有光线的边界菱角分明,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天地。

    “水镜。”苏涂汝笃定道。

    身后突兀地响起熟悉的清冽声线:“就是不知,此处是谁的记忆。”

    酆曈轻轻抚平有些褶皱的衣角,待它自然垂落后才舒展了眉心,掀起眼皮看向母子俩,眼尾下至的那一抹红艳丽地仿若地下爬出的妖鬼:“你们母子胆子挺大啊,无间地狱独立于三界外,不受三界规则管束,如此危险之地、说跳就跳,真是不怕死。”

    元阳一直有些看不惯他这装腔作势的样子,哼哼着反问:“你在说你自己吗,鬼王叔叔。”

    酆曈拧眉看向元阳:“鬼王叔叔?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小鬼。叫我少主哥哥。”

    元阳撇过头,无声拒绝:那可不行,他叫亲爹叫哥哥,这像话吗。

    还好苏涂汝清清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你别逗他了,我们该如何破这水镜。”

    “破水镜不难,圆了镜主执念即可破之。只是破完水镜之后的无间地狱可不好出。”

    “走一步算一步,你说得太远了。”

    被苏涂汝冷言回怼,酆曈剑眉轻挑,略一思忖道:“若只是想破此幻境,那便静等着吧。”

    元阳:“等什么?”

    酆曈出言嘲讽:“等镜子主人出生啊,你不是你娘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吗?看不出这是娘胎吗。”

    元阳气鼓鼓:“神族没有娘胎,我是在娘的神池冰湖里孕育长大的。娘怀我生我的时候跟没事人一样,我记得可清楚了,娘一个蟠桃没啃完我就出来了。”

    这孩子,怎么什么都往外抖落,苏涂汝脸色黑了些,暗戳戳地拍了元阳一巴掌。

    元阳幽怨回头看她:怎么了嘛,这是他爹,又不是外人。

    但最终,小团子还是不忍娘亲尴尬,紧紧闭上小嘴巴,不说了。

    苏涂汝的冰湖吗?他见过的。

    薄薄的冰面像个透明的壳子,里面展示的是万千湖中生灵,她总说那是冰封的标本,可他分明见过一尾锦鲤瞪着一双鱼眼在岸边停留片刻、俶尔远逝,好像和他逗趣一样。

    生机勃勃之地,才能孕育新生。不像无间地狱,只能滋生罪恶。

    酆曈陷在回忆里,目光逐渐没有落点,元阳以为他在发呆,还没人这么忽视他呢,元阳不满地撅起嘴,两手并用在他面前挥舞。

    酆曈眸子微微暗下来,伸手握住了元阳的爪子:“别动,镜主要出生了。”

    不是吧,这你都能知道?

    刺眼的天光照亮无边的黑暗,苏涂汝、酆曈、元阳三人终于落到了实地上。

    一股雨后的草木香袭来,天边幽暗,血月高悬。

    这是片野外树林,低矮的灌木丛中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不知是兔子还是松鼠,夜风清清凉凉,吹散了本有些闷热的空气,是雨后初夏的夜晚,看上去很宁静。

    也就看上去而已,很快,便有一粗布衣衫、身形魁梧的男人踩碎了这片宁静,他面色惊惶、肚子鼓起,看着油光满面的,巨大的鞋底碾过灌木,发出吱呀吱呀声音,或许他还刻意放轻了脚步,却依旧存在感极强。

    苏涂汝眯眼细看,发现了不对:这男子过分魁梧了,他怀中,挂着什么东西。

    元阳兴奋地压低声音:“娘,是个妹妹!”

    元阳眼力一向不错,那男子的怀中,是一位刚刚诞生的女婴,大抵也就是,这个水镜的主人。

    三人对视一眼,酆曈当机立断:“跟上。”

    因着这里太过安静,那男子走得匆忙、却不忘谨慎地一步三顾,为防止打草惊蛇,三人只好隔着一里的距离缀在他后面,好在酆曈耳力不错、元阳眼力不错,竟也没跟丢。

    那男子穿过树林后,进了个村子,敲响了村头从东数第五户的柴扉。

    “谁啊——”门内传来苍老的询问声。

    “娘,是我!”男子压低声音回应。

    门向内而开,方脸的老妪看见满头大汗的儿子吃了一惊,再看向他怀中的襁褓更是不敢相信。

    她向门外环顾一圈,苏涂汝一手一个,把三人的头压了下去。

    那边传来了木门关上的声音。

    “你还能听到吗?”苏涂汝贴近酆曈耳边,说话间热气扑在酆曈脸上,他有些不自在地后仰:“能,你先别说话,影响我听。”

    苏涂汝闻言乖乖噤声,看酆曈耳朵微微动了动,顿觉有趣。

    而元阳身量小,仰头看着酆曈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又看了看苏涂汝精致秀美的骨相,双手捧起自己婴儿肥的小圆脸,十分苦闷,小谛听开始自我怀疑:自己真的是这两人亲生的嘛,怎么一点好看的容貌都没有继承到啊。

    酆曈闭上眼,全神贯注听着那边的动静。

    苏涂汝收回目光,眼神下意识落到酆曈微阖的双眼上,他眼神细长、浑然天成地带着些魅惑性,眼尾那一点红藏在长睫根部,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但当这双眼睁开看人的时候,这便成了锦上添花,分明是冷绝傲然、桀骜不驯的狼,却因着这花有了种优雅勾人的媚,鼻梁高挺、唇色很浅,唇珠却饱满,没有表情的时候,真的很像个貌美风流、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这人的目光太强烈,实在让酆曈难以专注。

    “圣女看够了吗?”他只睁开一只眼,撇了苏涂汝一眼。

    苏涂汝的脑子可能和寻常女子不一样,她坦然地摊摊手,面无表情、理所当然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长得这么好看还不让看了,不讲道理。”

    酆曈气笑了:哈,什么劳什子无情道圣女,都是假的,她不过就是喜欢所有美丽的皮囊而已。

    “娘,他脸好臭,好像在骂你。”元阳提醒道。

    “夸你还不行吗?”苏涂汝愣住,在内心吐槽道:真难伺候。

    元阳被两人挤在中间,左看看又看看,疑惑极了:娘怎么也开始骂骂咧咧了,看不懂大人的世界,好复杂。

    院内母子也正激烈得紧。

    老母:“什么,你媳妇跑了?!那这孩子,嗨呀,真作孽啊。”

    男子:“是个女娃,不足八月,娘,我不能带着她在外面,会影响我考取功名的,对娃也不好。”

    忽然插进另一个男声,听着有些耳熟:“你媳妇安分守己,你们成婚一年,她很少说你不是,怎么孩子生了就跑了,营子你老实说,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男子:“爹,我没有!是那女的不知好歹,抛夫弃女。娃一岁都不到啊。”

    老汉:“这孩子你自己生的,自己带走养就是。”

    男子哀求:“爹,我仕途还未有起色,怎能....娘,你劝劝爹啊。”

    老母:“老头子,孩子也不容易,你看这女娃白白嫩嫩,这双招子多喜人啊,你天天念叨着想孩子,这女娃高低也是咱孙女,陪着咱,多好哇。”

    沉默,像是在对峙。

    最终,老丈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那男子出来的时候,怀中已没有了那只襁褓,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伸了伸懒腰,念叨随风飘散,传进了三人的耳朵里:“可算解决了这个拖油瓶了,去青楼快活快活去。”

    元阳听到酆曈没什么感情的转述,结合刚刚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成功把自己气成了一只圆鼓鼓的河豚:“把孩子抛给爹娘,当真不孝不悌,这人真坏啊,真该把他交给都市王老丈审判。”

    都市王?

    电光火石间,酆曈脑中回想到刚刚那个耳熟的声音,心中有了猜测:“你们在此等一下,我进去看看。”

    人多目标大,会被一窝端。苏涂汝了然地颔首,拉着元阳找了个干净的空地坐下,好心提醒酆曈:“小心些。”

    酆曈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母子二人坐在空地上,用神语闲聊。

    “娘,为什么不让父亲与我相认啊?你不是都要和他成亲了吗。”

    “你父亲并非善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成亲,一纸契约,可算不得成亲。你父亲与我之间,不过是交易,并无感情,元阳以后若有了心仪的女子就懂了。”

    “可是你们......”

    "哎。别说了,他回来了。"

    分明有感情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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