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妍觉得自己也是有些天生霉运的体质在身上的。
自离开东山镇那日起,连绵雨水就没有停歇的趋势,婆婆的腿经常疼得半夜直磨牙,眼瞧着这腿伤久治不愈,再拖下去恐怕凶多吉少,她只能带着所剩无几的积蓄,敲响了这云渺镇上最后一户医馆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大夫。
他听了舒清妍的来意,二话不说便将她迎进了门,了解清楚婆婆的情况之后,当即对他们这对苦命的婆孙感到十分同情,叫她今晚就带婆婆来医馆看看。
舒清妍吃了无数闭门羹,总算遇上愿意帮忙的,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我现在就可以带婆婆过来,我们就住在这附近的客栈,不妨事的。”
老大夫一脸为难:“啊哟姑娘,我们也很想快点帮你阿婆治好腿,但我们医馆今日有点忙,上门的病人多,实在推脱不掉的哇。”
“这样吧姑娘,今日黄昏之时你们再来就好。”头发鬓白的大夫妻子在一旁建议道。
舒清妍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冷清医馆,把心头涌起的疑虑按回心里,站起身来道谢告辞。
老夫妇热情极了,说什么都要把她送到门口,几人刚走到门口,门口的风铃便响了,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进了屋,差点与舒清妍撞了个满怀。
“抱歉,公子您没事吧?”
黑衣男人沾了一身湿漉漉的水汽,面罩遮住了他的面容,叫人瞧不清神情。
她感到有一股带有审视意味的视线从头顶传来,把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她感到有些不自在,正想往旁边挪几步,男人脑袋一转,一声不吭地进屋去了。
舒清妍转过脸,注意到那对老夫妇还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像是对那个黑衣男人十分尊崇。
或许他就是老大夫说的“上门的病人”之一吧。
她收回视线,撑开手中竹伞,踏入外面的绵绵雨幕中。
“记得一定要在黄昏之时来啊,姑娘。”
舒清妍牢记他们嘱咐的话,太阳只是刚刚落在山顶的尖尖上,她立刻带上婆婆登门拜访。
本以为是遇到了贵人,没想到却是心怀叵测之人。
喝下无色无味的茶水,舒清妍与婆婆双双昏倒过去,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丢在一个房间里,嗅着空气中隐约的柴火臭味,应当是柴房。
舒清妍:眼熟。
她摸索了一阵,发现了一扇被堵死的窗前有数条粗粝的铁刺,费了一番功夫才把绳索磨开,铁刺粗粝,四周黑黢黢的,她心里又惦记着不知所踪的婆婆,一时下手没轻重,把自己的手也弄得刺痛无比,伸手一摸,果然流了血。
她撕开裙摆,简单包扎一下以后,扶着墙壁继续摸索。
走了两圈,她发现这儿确实是一间很小的柴房,只是除了她这个人以外什么也没有,两扇窗都被死死堵上了,按理来说如果没有通风口她会被闷死在里头,但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于是她又开始寻找可以通风的地方。
终于,她找到了烟囱口。
这儿并没有被堵死,大概是关押的人没想到有人会踩着满是铁刺的窗口去摸那块地方,舒清妍踮着脚把那些稻草全扯下来,外头同样是黑漆漆的一片,她奋力抓握那些凸起的砖块,爬了出去。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自己居然不是在什么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而是在一处黑黝黝的小巷子里。
此时已是深夜,路上无人,四下寂静,舒清妍偷偷摸到巷子前头,听见了那对老夫妇谈话的声音。
“这姑娘干干瘦瘦的,味道一定很柴,还带了个味道更柴的老太婆,你非要挑这下手,是想吃腊肉了不成?”
“那又有什么办法?这几个月压根就没年轻姑娘送上门,让你去装瘸卖拐又不听,不想干就别干了,跟着你真是晦气。”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声线却年轻了许多,所谓的老年夫妻压根就是装的。
他们的对话有些古怪,舒清妍没听明白,但明显不是什么好话,她得尽快找到婆婆逃走才行。
谁料她刚产生这个想法,却听那两道原本争吵不休的沙哑声音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纷纷安静停下来,其中一人突然说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东西?”
另一人似乎也嗅了嗅:“好像是……柴火的臭味?这大半夜的,哪儿着火了?”
舒清妍缩回去的动作一顿,她来的地方,可不就是……
那一男一女异口同声:“那女的跑出来了?!”
舒清妍跳下屋檐,以两辈子都没有的速度快速冲向巷子另一头。
身后传来阵阵风声,她心有所感,急忙往旁边一闪,只见方才站的地方赫然插了几根银针,在黑夜下闪着危险寒光。
那对老夫妻,不,准确来说是头发花白却面貌姣好的两个人走了过来,他们手里抛甩着银针,看着她的目光不善。
“真没想到你还有能耐跑出来,看来还是小瞧了你。”
“我明明给这臭丫头的茶水多加了量,她怎么现在就醒了?是不是你为了节省开支偷偷倒了?”
“早跟你说了,人族没那么好骗,你还好意思赖我?是谁说的这女的瘦瘦弱弱,用不着使用妖术的?”
那两人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舒清妍想趁乱偷偷摸向不知什么人放在那儿的破烂木箱,没等她摸到箱顶,只听“嘭”的一声,木箱应声炸开,木头碎屑横飞,划伤了她的手。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是白日见过的那个黑衣男人。
“你俩都是废物,闭嘴。”
男人看着像是那两人的老大,出手也比那两人狠厉许多,他往空中挥了挥手,舒清妍只见他袖袍中有什么东西晃了晃,腰间突然一紧,她被凭空出现的透明绳索给捆住了手脚,一个不稳就跌倒在了地上,方才被划伤的地方正慢慢往外渗血,因这一摔沾上了不少泥,有些疼。
那对夫妻见了他,也一改之前咋咋呼呼的模样,卖力堆笑讨好的模样像是男人的仆从。
“老大你来得正好,马上就要到亥时了,我们要不……”老大夫做了个划脖子的手势。
“急什么,吃肉要吃新鲜的。”男人阴恻恻地笑道。
直到那些人靠近了,舒清妍才终于能够确认这些人果然都不是“人”,原本正常的瞳孔成了诡异竖瞳,藏于袖袍下的手干枯瘦长,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爪子。
是蜥蜴还是鳄鱼呢?
舒清妍出神想着,任由那对老夫妻把自己扛回了屋子里。
知道计划败露,这些妖怪也彻底不演了,他们在屋里架起了锅炉,往里头丢不知名的奇怪药材,弄得满屋一股难言怪味,而且因为这柴房的烟囱早已报废,他们又不敢把窗户开太大惹人起疑,只能开一点小缝,好端端的屋子成了烟雾飘渺的“天堂”,把大伙都呛得咳嗽不止。
舒清妍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刚一动弹,一根银针就扎在了她的脖颈处,她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别想再耍什么花招,你要是乖乖的,咱们就送你个痛快,你若是不安分,那就别怪我们一刀一刀削了你,叫你活活痛死再饱餐一顿。”
“我婆婆在哪儿?”
“你婆婆?当然是早被我们分食咯。”妖怪嘻嘻笑作一团。
不可能。方才在巷子里偷听他们的对话,他们觉得她味道很“柴”,婆婆一定更“柴”,显然他们还没有对婆婆下手,才不清楚老人家的口感如何,可这也只是她的猜测,她不敢担保婆婆的安危,也确实没找到婆婆,万一她已经遭遇不测……
闻着越发腥臭的锅炉味,舒清妍实在有些没办法继续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女妖直接用手舀了汤,双眼发亮:“已经熬好了,该放主菜了!”
舒清妍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想要后退寻找可用的武器,奈何刚刚的那根施了妖术的银针叫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妖挂着阴狠歹毒的奸笑,步步逼近。
他们一妖一边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又打算如法炮制地钳制住她的双腿时,两妖突然顿住了。
舒清妍被他俩举在半空,心中还在疑惑这两个家伙一个赛一个呆滞的目光是怎么回事,那两个家伙突然像是触电一般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手一软,竟双双瘫倒。
舒清妍动不了,只能跟着一起摔了下来,好在有这俩当垫背的,倒也没摔着哪儿。
黑衣男人刚进屋就瞧见了这副离奇场面,以为是舒清妍动了手脚,可怖的气息瞬间袭来,舒清妍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男人也突然抽搐了一下,吐白沫,头朝下,倒地上,一气呵成。
舒清妍:……我觉醒异能了?
一屋子的妖怪全部昏死过去,束缚住舒清妍行动的妖术和绳索也失了效,她扭了扭酸麻的手腕,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不断散发臭味的锅炉底下的柴火给灭了,将窗户通通大敞开来,被毒害许久的嗅觉才总算缓过劲来。
舒清妍深深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伸懒腰的间隙,突然注意到衣袖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
她甩了甩衣袖,那东西轻飘飘落下,她伸手一接,发现居然是那张绣了小桔子的蓝手帕。
那张被她拿来给狐狸擦脸的帕子。
是这东西救了她吗?
为了印证这个想法,她把锅炉里尚且滚烫的水倒在了三只妖怪身上,妖怪们吱哇乱叫地醒了过来,又被舒清妍拿手帕糊了一脸,当即咳吐白沫,再度昏了过去。
所以不是她觉醒了什么奇怪的技能,而是狐狸妖怪的毛发有毒啊。
舒清妍揉着手中的帕子,垂下眼,若有所思。
“恩人我来救你了!”
以妖术封印的大门被人大力踹开,来者微喘着气,一双红瞳却是闪亮异常,透露着微微焦急之色。
红衣男子一路横冲直撞,直到踹开最后一扇木门,他愤愤抬眼,乍一看清面前场景,酝酿许久的台词顿时哽在喉中。
只见那三只蜥蜴妖怪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了一处,脸上又是眼泪鼻涕又是呕吐物的,身上还在冒着热气,一个个哀声载道,蹲在他们身前的女子听见了动静,看过来的脸上面无表情,左手拿着一张蓝色帕子,右手握着一把杀猪刀,俨然像是个冷酷无情的妖怪杀手。
来之前还在幻想英雄救美的戏码的狐狸:“……耶?”
“恩人真是太厉害了!一人就能降服三个妖孽,简直是当世第一高手!”
了解清楚来龙去脉的狐狸甩着身后的尾巴,见舒清妍回过头来,眼睛弯了弯,开口就是个彩虹屁。
舒清妍没理他,而是先看了看他身后的巨大水球,那三个妖怪正被困在里面,被狐狸像是牵了只气球似的栓在后头,漂浮游动的狰狞模样怎么看怎么滑稽。
“放心吧恩人,我施了术法,旁人是看不见的。”见她一直在看那个水球,狐狸解释道。
舒清妍随意应了一声,刚收回目光走了两步,突然顿了顿。她犹豫了几息,随后假装不经意地落后了几步,轻轻拉住了狐狸的衣袖。
“嗯?”
舒清妍看也不看他,说话的声音像是舌头下含了东西:“谢谢。”
“这有啥,恩人有难我必定相救!”狐狸尾巴都快摇成了螺旋桨,嘴角的笑都快咧到耳边,“只要恩人有吩咐我随叫随到!说起来恩人和婆婆走得好远,要不是方才感应到那张帕子上我留的妖术阵法有动摇,我可能还得找你们找好久,恩人,下回给我留个信吧?”
找不到是正常的,本来就是在躲着他。
舒清妍垂下眸,过了许久,嗯了一声。
在发现是那个被施了术法的手帕起了作用的时候,她就猜到狐狸会再次找上来,虽然再度相遇的场面有些滑稽,但不可否认的是,狐狸又一次救了她的命。
若是一命换一命,现下已经算是她欠了这狐狸的情,狐狸却像是完全不介意似的,叫舒清妍怎么也没办法说出违心话再把他赶走,只能默认他一路跟着她回客栈的行为。
突然,舒清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狐狸的名字。
一开始是不想与他过多接触所以也没有了解的打算,这狐狸似乎也忘了这回事,现下……她觉得知道一下也未尝不可。
两人回了客栈,舒清妍问了店里的伙计,婆婆果然不在客栈里。
在狐狸来之前,她就已经盘问过好几遍那些蜥蜴妖怪,妖怪狡猾阴险,即使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也不肯坦白婆婆的踪迹,她和狐狸把那个医馆翻了底朝天都没找着婆婆,狐狸安慰她不必太过心急,第二天再去寻找即可,她也知晓今日她太过疲累,手上的伤结了痂,上头的泥灰却还没来得及处理,只能听狐狸的先回客栈休息,顺道把那几个妖怪带来,免得他们偷偷做什么手脚。
舒清妍心中阴云阵阵,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婆婆坐在窗前,手里捉着一株不知哪儿来的奇形怪状的草,正仰着头准备吃了。
舒清妍:“……婆婆!”
她来不及细思,快步上前夺过了那株草,婆婆转过头来,笑容亲切和蔼:“妍妍回来啦。”
她歪过头,对着舒清妍身后跟着进来的狐狸,也笑着打了招呼。“妍妍的小狐狸也来啦。”
“他不是我的狐狸……不对,婆婆你怎么回来的?”
“我?走回来的呗,妍妍总说我认不得路,老婆子我脑子可好着呢,哼。”
老人露出孩子般的赌气神情,眼中的笑意却是怎么也压不住,她抚着舒清妍的手,像是习惯性的动作一般,舒清妍焦躁难平的心也随着婆婆的安抚渐渐平静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婆婆怎么就回来了,但姑且就当作那妖怪确实为了省钱少放了迷药吧。她上下检查了好几遍,确认婆婆安然无恙,又抓着那株草左右看了看。
从没见过的草药,看着跟路边杂草没什么区别,估计是婆婆贪玩带回来的,待会儿丢掉好了。
婆婆本笑吟吟地看着她,见她抓着草就要起身离去,赶忙按住她:“哎哎,这可不能丢,这是宝贝。”
“婆婆,这只是一株草。”她无奈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就是宝贝,妍妍怎么眼睛比我一个老婆子还不中用啦?”
见婆婆坚持,舒清妍不想拂了老人家的好心情,今日已经够累的了,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闹得身心更疲。
她正想同婆婆商量留着草但不能吃,旁边突然伸过来一个脑袋,那人毫不避讳地把头枕在了她肩上,随着动作一齐垂落下来的头发蹭得她痒痒的。
“这不是我给恩人留的天山草嘛?”
天山草,好熟悉的词汇。
舒清妍连狐狸脑袋都忘了推,她皱着眉思考片刻,茅塞顿开。
是初见时她跟狐狸提的那个过分要求。她让狐狸去给她找能够医治百病的天山草,本是以此劝退这莫名上来就是要报恩的怪狐狸,没想到他还真找到了,还亲手送了上来。
“可那天晚上你不是给我用了吗?”
舒清妍记得很清楚,再次见到狐狸的时候她被那会法术的老乞丐所伤,将死之际被狐狸给救活了,那时候他是这么说的,“天山草我还是第一次用,不知效果如何”,现在怎又会多了一株?
像是洞察到她心里的想法,狐狸双手环了上来,却没有直接贴着她,只是虚虚环抱着,把她圈在怀里嗅闻。
“恩人,你再仔细看看这草~”
她依言去看,这才发现这草上有很明显的撕裂痕迹,像是被人撕成了两半,这是一半,另一半则早进了她身体里。
“我想给恩人留个惊喜,所以一直没跟你说~”
舒清妍沉默一瞬。将天山草这种稀奇宝贝藏在老人家惯用的针线包里,也得亏他想得出来,舒清妍平时没事很少会去翻乱婆婆的东西,记不清事的婆婆也没发现过这草,以至于分别的这些日子里,她愣是没发现过天山草的存在。
婆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撑着下巴看着他俩,见舒清妍抬头看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你俩聊着就是,婆婆很开明的,当婆婆不存在就好。”
舒清妍:……怎么感觉话里有话呢。
看着一脸揶揄的婆婆,舒清妍不禁捏紧了手中的天山草。
暂且不论婆婆话里深意,有了天山草,婆婆的腿伤就有救了。
她又转头看了眼同样笑嘻嘻看着她的狐狸,后者见她看来,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脑袋和手没一个挪开的,舒清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推开他的想法。
第二日,外头还是一片灰蒙蒙的,舒清妍放下了梳子,准备出门去煎药。
推开门,一簇蓝色猝不及防地怼到了她脸上,清淡花香扑面而来,她刚想躲开,花束后头突然冒出一张举世无双的俊脸。
狐狸笑嘻嘻的:“恩人,好不好看!我特地用妖力维持了它们的形态,保证每一株都沾上了清晨雨露!”
哦,她想起来了,是她第二个为了赶走狐狸踢出的无理要求。
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大尾巴狐狸,舒清妍沉默片刻,接过了花束。
她伸手拨了拨上头的花瓣,露水沾湿指腹。
“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道。
“嗯?哦!”
狐狸也终于发现了他一直没有告知自己的大名,猛地一拍脑袋,那张俊美的面容露出与妖孽气质完全不同的的憨笑。
“我叫谢昭,谢谢的‘谢’,昭雪的‘昭’!”
舒清妍点了点头,绕过狐狸,走了几步,脚步一顿,回头。
“我们去找婆婆吧,谢昭。”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