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柳承谙院子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
偏僻的小院因为缺乏人搭理,已经铺满了落叶,石缝中也长出了野草。
但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主人家还在时的整洁模样。
小院里面有棵光秃秃的树,长得并不高,但零星枝干也能透过矮墙望到外面。
沈系舟并不认识这是棵什么树。
但是进了院子,柳承谙就一直看着枯树。
他就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形好像另外一颗枯树。
感受到他的复杂心情,沈系舟走到少年旁边,轻声解释道。
“我知道刚刚柳家是什么心思。”
“但我什么都没说。”
“这种事让我开口拒绝都觉着恶心。”
“她们是在侮辱我。”
“也是在侮辱你。”
柳承谙看着沈系舟的眼睛,她说话时总是这样诚恳的看着他。
她的话让柳承谙心中最后一口闷气也消散了。
她知道自己想要回到院子,撑着体弱也要和自己一起来。
她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但还是和自己解释。
她说有关于他的事最重要。
她尊重他的所有情绪和选择。
柳承谙止不住地想,想沈系舟说过的话,想沈系舟做过的事。
他看着眼前的树,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深呼一口气,柳承谙缓缓开口。
“我院子里这棵树,是桂树。”
“南方那边常有,花开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香的,香味甚至能飘到主厅去。”
“我的生父,是江南人士,被柳家买来做添房的。”
“柳家主夫在生第二子的时候伤了身子,幼子没活下来,也不能有孕育了。”
“所以,我生父便被买进来,但是生了一个,还是儿子。”
“从此,我们父子俩,就是这府宅里最多余的人了。”
柳承谙慢慢说着,神色不悲不喜,语气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一开始,生父不知道在哪里淘来一个这个幼枝,他就将它种在那里。”
“前五年,幼枝枝只长个子,不开花连叶子也很少。”
“到后面,连个子也不长了,就这么高,春夏秋冬都光秃秃的。”
“前几年生父死了,常年的劳作,少食,还有心力交瘁,他的身体一向不好。”
“但就连他死了,这棵树也没有开过花。”
柳承谙说到这里,心里一酸,眼眶就湿润起来。
他的声音逐渐颤抖。
”他到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这棵是不是桂树!“
他实在忍不住,双手遮起眼睛,眼泪却顺着指缝向下流。
沈系舟已经管不了守礼谨行,她将少年轻轻搂在怀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感受到手下的身躯微微颤抖。”
柳承谙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声音哽咽道。
“我出嫁的时候,那天天气特别好,一整年阳光都特别好。”
“所以这棵树,头一次开花了,是那种,小小的黄黄的花。”
“特别香,我,在屋里,都能闻到。”
“我知道,它是棵江南的树啊,梁都,梁都那么冷,它连活着都很艰难。”
“这么多年,它都不开花!”
“只有我出嫁那天,开了特别漂亮的花!”
柳承谙逐渐声嘶力竭。
“我走出院子都能闻见!””我走到主厅也能闻见!“
“它的花,那么香。”
“一直,一直,送我离开这里。”
柳承谙捂住眼睛,缩在沈系舟怀里。
他的嘴唇颤抖,口中不断呜咽,他大口大口喘气,眼泪止不住的流。好像要把这些年受的苦,用眼泪一次性清算。
沈系舟抱紧怀中的人。
她能感受到他的委屈,他的痛苦,他的无奈。
她知道平日里谨慎小心的柳承谙只是他给自己套上的壳子,虽然不坚硬,但是却是他唯一保护自己的方式。
他一个男子,怎么可能没有渴望父母疼爱,妻主宠爱的渴望。
但在这个女子为尊的世界里,他做的所有挣扎都无法保护自己。
只能将自己包裹起来,不想,不思,不渴望。
假装这样,就不会再受到伤害。
沈系舟看着哭到身体发抖的少年。
如今,包裹紧紧的壳,漏出一丝缝隙。
让她看到了里面柔软的内心。
她想起前世柳承谙自焚身亡的身影。
那时的自己,看到少年的挣扎,看到少年的绝望,只是觉着他很可怜。
没想到一朝苏醒,她正式成为了他的妻,他的依靠。
沈系舟也曾有过年少的恃才傲物,意气风发,但是自从身体一日日虚弱,她就逐渐与这世间的一切的切断了联系。
但是,柳承谙明明处在更困难的境地,却还是拼命的想要有尊严地生活着。
这是沈系舟平生第一次,这样想要守护一个人。
想让他快乐,想让他幸福,想让他自由的施展自己的才华。
想要他做这世上最幸福的鸟,最肆意的风。
秋日的夕阳洒下金辉。
她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她在孤独的老树下,明确了自己的心意。
感受到沈系舟的视线,柳承谙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他不记得自己在沈系舟怀里哭了多久,看到她肩膀处一大团的水痕,感到脸上一红。
他轻轻将沈系舟推开,别过脸,纤细的手指不断绞着自己的衣角。
沈系舟看着少年的模样,心头一软。
不舍得他这么纠结,她尝试的开口。
“不是说要进来收拾你生父的旧物吗,我们要不要进屋去?“
柳承谙点点头,然后就被沈系舟领着走进屋内。
柳承谙的住所布置的十分简单。
甚至说,对比柳家其他地方的摆设,是过分的寒酸简陋了。
窗户,屋顶,都能看见多次修补的痕迹。
但是,细微处,还是能看见主人用心生活的痕迹。
角落里靠窗的妆台摆放着很多泥塑的小玩意,床边挂着羽毛拼成的挂饰,还有入门处还在叮叮作响的风铃·。
尤其是,墙边架子上摆满的手抄的书籍。
虽然因为主人的离开,这些物件上落了层薄薄的灰尘,但还是隐约看见屋子主人对这一切的珍视。
柳承谙只是一个月没有回来,但他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恍惚间感觉好像已经离开这个屋子很多年。
想了想,算上前世的时光,他已经离开这里一辈子那么长了。
上次他离开这里时,哪有什么心思回忆过往居住在这里的时光。
当时的他,由死转生,自以为从一个地狱坠入了更深的地狱,感觉一切都像噩梦一般。
只是短短一个月,再回到这里,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沈系舟。
是她为他在最绝望的地狱,凿开了一道希望的光。
柳承谙看着门前已经渐渐平息的风铃,缓缓将它摘下。
沈系舟看着他手中的风铃,似乎感觉有些熟悉。
她突然想到,这不是在柳承谙前世自焚时挂在门前的风铃吗。
这风铃现在怎么在这?
柳承谙看着沈系舟一直盯着他手上的风铃,主动解释道。
“这个风铃是我生父生前心爱之物。”
“你不是和母亲说我们是因为生父托梦而来嘛,总要带件东西回去。“
精美的风铃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各处细节都彰显着主人对它的细心保养。
沈系舟更加不解,“那既然这样珍贵,为何你出嫁时不一并带走。”
柳承谙顿了顿,过了一会开口。
”江南那边的习俗,男子出嫁后会在自己门前挂上一只风铃。“
”一盼风调雨顺。“
”二盼良人常归。“
”从我记事起,生父就时常守着这只风铃,常思常念,风铃能带来他想见的人。“
柳承谙忆起回忆里的父亲,记得他常常在门内守着,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天。
他苦笑了一下,”但是他一直没等到那个人。“
”而我,当时离开时的时候,以为,“柳承谙叹了一口气,”以为自己也已经不需要了。“
沈系舟看在站在门口的柳承谙。
门缝透出的夕阳照在少年的脸上,金色的余晖显着少年脸上的阴影愈加浓厚。
沈系舟走上前,握紧少年手上的风铃。
她急切说道,”我们将它带回府,一起把它挂在我们屋里吧。“
阳光洒在沈系舟脸上,将少女的眼睛映的闪亮亮的。
”但我会一直陪着你,定不会让你,常思常望。“沈系舟语气恳切。
说着,将少年的手拉向自己的胸口。
柳承谙被她的动作一惊,他看着她的眼睛,感受着手背下跳动的心脏。
他看着她,好像是被她炙热的眼神蛊惑了。
良久,柳承谙弯了弯嘴角,露出了犹如冰雪融化的笑容。
他轻轻的回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