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约三四十年前，南方某个籍籍无名的临江县城里，随着产业升级，此地开始掀起了一阵改制潮，有许多效益不好的单位在激烈的市场化竞争中渐渐走向了沉寂。

    这个曾经背景音里只有江水喧淘的小城也开始拉响了船只过往的汽笛声，有不少年轻人在此时怀揣着一腔滚烫的勇敢和忐忑不安的向往，选择了乘坐轮船南下沿海打工或者北上创业，苍茫江面上呼啸的风扑面而来，就像那不可知，但必然即将笼罩自己的未来。

    我的姨妈小春和姨父阿登也正行走在这个人生的分岔路口。

    就在四五年前，他们还是一对因为能够进入供销社工作而幸福得彻夜无法入眠的新婚夫妻。

    而现在，关于未来的焦虑使得他们再次无法入眠：有时一夜相对无话，有时一人在絮语着烦恼，而另一人只能耐着心劝慰。

    他们俩出身平凡，而当时能在百货商社工作，入场券起码得是高中毕业，相貌姣好的“正经”城里人：爸爸妈妈是新进城的都会受到鄙夷；光是身段好家境好，没读高中的女孩子在商社也会受到鄙夷。

    走过这些花团锦簇、琳琅满目的百货柜台，十七八岁的小春是在让你眼睛一亮又一亮，身材姣好的售货员当中非常不起眼的存在：

    她身材矮小，圆圆的面盘上点缀着两粒扑闪扑闪的新月一样，弯弯的笑眯眯的小眼睛，中间那个土豆一样的团鼻子更是使她显得憨态可掬，但这样一个姑娘站在柜台里躬身亲切地问你“师傅，要不要纽扣？柜台新到最新潮漂亮的广州纽扣，赶上厂家做活动，五粒八折”的时候，你一定很难拒绝。

    经过这个女孩的柜台，马上又会有一个同样圆盘脸，单眼皮，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上来问你“纽扣都买了，新到的皮带要不要也给老公看一看？牛皮的，好牛皮，真牛皮，便宜的，这五金也都是广东的厂家专供高级百货柜台的。”

    这就是我那在单位里平凡普通的阿登和小春姨，他们眼见着身边的柜台一个接一个的关之大吉，此时心里的负担非常大：现在的房子是单位分的宿舍，如果自己所在的柜台也垮了，离开城里，小两口要从头再来。

    但是连他们眼中，那些有别于自己的，优越的城市子弟都在一个接一个的走向失业，这让小夫妻心中失去了安全感和自信，只能白天里坚守岗位，卖力的吆喝着产品，努力的想做出成绩证明自己，一边又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纸即将到来的下岗通知。

    此前的小春姨就一直以走街串巷卖货为生，虽然她是家里顶小的那个女儿，个头也是萝卜头大点，但她从小展现出的机敏伶俐使得她很快就得到了家长的信任，把几个姐妹做的鸡毛掸子都交给她带出门售卖。

    一开始小春姨出门担着的是一篓又一篓大家手工做的鸡毛掸子，那时候我们南城这一条街的女儿家大都是愿意做鸡毛掸子的，这个比编制竹篾更不伤手，手上要做的活也更轻省。

    直到有一天，走街串巷的小春姨没有拿钱回来，她自作主张拿两篓鸡毛掸子换了几只毛色雪白的种兔。

    这一举动并没有得到大家的支持，之前也不是没人做过兔子的繁育生意，但南城天气湿热，酷暑难耐，兔子往往一死就死一窝。

    主意顶大的小春姨有自己的倔强：我偏能，我能把兔子养好。

    没人相信她的话，尽管先前的小春姨机敏能干，但这事关一家人的生存，大家还是希望小春能够继续发挥自己的特长，走街串巷，把掸子卖出一个好价格。

    小春姨铁了心的要喂好兔子，她在自己房间露台上搭了木板棚，日夜守着自己的三只宝贝兔子，开始了她的养兔计划。

    这一养又养出了自己的爱情。

    卖家卖给她的兔子里只有一只母兔，小春姨自然宝贝得跟眼睛珠子似的，夜里睡觉前都要瞅个半宿。

    小春姨对这只兔子是怎么看怎么稀罕，觉得自己选得真好，小春姨经常用自己短短胖胖的手指头轻轻拨弄着它的耳朵，模仿电影广告怪声怪气地说出：“太靓，太靓啦，靓绝兔子窝啦你”。

    这天里这只母兔开始怏怏的，小春姨害怕极了，一宿没睡着，第二天拔腿跑就去请教当时在畜牧站打工的小伙子阿登，阿登见她勤敏好学，告诉她兔子在夏天需要补充糖分增强体质，可以用白糖水沾叶子喂给兔子。

    小春姨在阿登的帮助下，把兔子养得出奇肥硕，虽然母兔翻年在生下两窝之后精疲力竭去世了，但是露台已经装不下她的兔子兔孙了，小春姨也从卖掸子摇身一变成卖兔毛的小姑娘，她的一双巧手让阿登目瞪口呆，两人理所当然的成了一对。

    后来，这一对年轻人竟然双双报考上了城里的商社，在街坊邻居艳羡的目光和响彻街头巷尾的鞭炮声中，小春姨和阿登就此从家里搬进了单位分配的单间宿舍。

    看着锃亮的窗棂贴的红艳艳的新囍，崭新的洗衣机，小春姨和阿登依偎在一起，由衷地觉着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第二年，更好的事情出现在了这个平凡简单的家里，那就是小春姨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生得如莲似藕，每个见着她的人都不禁屏息凝神，感叹凡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婴儿，她总是微笑着安静地睡在阿登或者小春姨的臂弯里，好像已经很懂人事似的。

    小春姨和阿登一看就是凡世里两个憨人，这样一来，显得怀中的婴儿如画报里的谪仙童子般美好，连光都特别偏爱她，在阳光下，婴儿粉雕玉琢的轮廓飞散出浅浅的光华。

    小春姨和阿登去给孩子求名。

    取名的老者给这个女孩取名一个雪字，因为她实在漂亮非凡，见之忘俗，跟雪花一样晶莹美好。

    他在心里暗叹，这女孩实在不像这对平凡夫妻能拥有的孩子，只怕应是半空折羽，消散风中。

    但世间的机缘，谁能说好呢 , 即使取名的老人暗感这女童应是别有根芽，但嫦娥都会偷取灵药，也逐月华流昭君，自己还能算穷六界不成？

    罢了，罢了，他看着眼前这对朴实憨厚的年轻夫妻，心下怅然，只是叮嘱又叮嘱：小孩子根基薄弱，六岁前不要带她回外祖家，不要进庙，不能让她靠近船家，千万要看紧小孩诸如此类的话语。

    不过小两口也没太往心里去，这么好的孩子，当然是上天的恩赐，会出什么事呢？

    转眼间，小雪已经上了幼儿园了，她实在为这个简简单单的家增添了太多美好，小夫妻俩意外发现女儿不仅漂亮，还聪慧非常：只要是她听过的儿歌，小雪都能有腔有调地模仿出来；但凡电视上有舞蹈表演，她都光着小脚丫子有样学样地扭起来，那可爱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再感叹于她的能歌善舞，那么复杂的动作，这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都绝不落拍。

    小雪的存在，让这个被阴霾笼罩的小家维持着一缕阳光。

    不久之后，商社的部门通知这一层的柜台销售们周五晚上到总经理家里聚餐，阿登和小春姨知道，这一天来了。

    他们抱上女儿，匆匆地出了门，其实再去吃这一顿散伙饭有什么意思？总经理的话言犹在耳。

    三天以前，阿登和小春姨就提溜着自己结婚时存的好酒和一篓鸡蛋单独找过总经理，但总经理的态度如他们预想得一样，告知他们大厦将倾，不能幸免，聊了两句，虽然很客气的收下了鸡蛋，但拒绝了他们的好酒：“老弟啊，实话实说把你们招进来，是我爹喜欢收你们家的鸡蛋，东西不错。这么些年，咱们也跟着单位过了几年好日子不是？”

    伏在阿登的肩头，小雪感到了父亲此刻的脆弱，她扬起小脸看向爸爸，问：“爸爸，你不开心吗？”

    阿登没有承认，只是面带微笑的告诉女儿：“爸爸妈妈要失业了，过两天带你回姥姥家看兔子好吗？你不是一直都想养兔兔吗？姥姥家有好多好多妈妈留下的兔子。”

    小雪问：“失业是什么，你们失业，我就可以看兔兔了吗?”

    小春姨和阿登哈哈大笑，揪了揪小雪可爱的小脸蛋，又忍不住一个亲了一口：“失业就是爸爸妈妈没有工作了，但是我们一定可以照顾好小雪的。”

    小雪又仰起小脸，认真的端详着父亲阿登：“那你们希望没有工作吗？”

    小春姨说道：“不希望呀，失业了以后，咱们得搬出现在的家里了，不过小雪就可以和我一起养兔兔了。”

    欢声笑语洒满了一路，温馨又美好。

    酒局上觥筹交错，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小春姨和阿忠在那场酒会上格格不入，他们也没有起身离开，只是抱着女儿有些手足无措的僵在一边。

    他们甚至没有上桌吃饭，酒桌上的位置满了，夫妻俩借着带孩子的由头和小孩凑在了茶几这一桌。

    酒过三巡，随着总经理的酒不醉人人自醉，经理夫人出来假意恼酒催促大家散场，小春姨和阿忠如释重负，赶紧站起来牵着小雪准备退席。

    小雪在此时却甩开了小春姨的手，小跑着跑向酒桌。

    夫妻俩惊诧地望着小雪的背影。

    小雪伸出手拽住总经理的衣角，总经理埋着头正在装醉，以为又是哪个死皮赖脸来劝酒的，正要发怒，低头却看见一个小女孩忽闪着泪眼望向他：“叔叔叔叔，求求你了，不要让我的爸爸妈妈失业好不好。”

    总经理心下一惊，看着这个粉雪团子一样的小女孩，她是那样的天真无邪，可她的话仿佛有一股魔力，萦绕在他的耳边。

    总经理看向众人，摆摆手：“你还小，你懂什么，这事我也说了不算，大家树倒猢狲散，各找出路罢了。”

    小雪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却并不歇斯底里，眼里的泪花更恳切了：“叔叔，您一定行行好呀，我不想让爸爸妈妈失业呀。”

    总经理夫人只好抱过她耐心拍着，不一会，小雪就在她肩头睡着了，这让多年无子的经理太太萌生了无限的遐想和母爱，说怕小雪在她肩头惊醒，要小春姨和阿登在这等着她睡熟了再接过去。

    众人散场之后，经理太太在沙发上把小雪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已经是不想放手，眼里的热切让小春姨都于心不忍。

    经理太太开口了：“老李，老李，别装睡了，人都走光了，起来醒口酒，妈把茶都给你泡好了。”

    总经理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嗨，你怎么还抱着人家的孩子。"

    经理太太的眼眶一下就红了：“是啊。”

    总经理的喉头耸了又怂，吞下一口清茶，最后开口道：“阿登阿春啊，女儿这么乖，我看你们也是有福气得很。”

    阿登看了一眼小雪：“如果能入得您们眼，就把咱们小雪认成干女儿吧。”

    小雪从经理太太肩头醒来，揉了揉眼睛：“我不要当阿姨的女儿，我是阿春的女儿，阿姨肚子里已经有弟弟了。”

    经理太太心里一噔，把小雪从怀里架起来：“小妹妹你说什么？”

    小雪说：“真的，我梦到你肚子里有小弟弟了，他想来拉我的手，可是他胆子有点小，不敢走出来。我跟他说没关系的，妈妈肚子里就是很黑的，留下来吧。”

    经理太太想到自己月余没来的月信，还以为自己是人到中年，时有不调也是有的，毕竟失望的年岁太漫长，她早已绝望透了。

    经理太太把小雪亲了又亲：“老李，咱们明天就上医院检查去。”

    第二天里，叮铃铃的电话声响起了：“阿登啊，我是李哥，承你吉言，我太太真的是老蚌生珠啊，不容易，医生说还好发现得早，现在就得上安胎药。另外，晚上你来我家，我们另外摆一桌，跟你俩谈谈。”

    夫妻二人忐忑了一夜，第二天再来到总经理的家，他一改寒颜春风相迎，一来就告诉阿登：他要调任了，去畜牧站当站长。

    后来，二人就是单位里唯二随着他调任的人。

    年岁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着，阿登因为老实可靠的秉性，成了李局长手下的得力干将。

    李局长太太如愿生了个小子，连性格都和小雪说得一样，胎里有些不足，看上去怯懦了一点，但老来得子，局长和夫人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小雪上了小学了，她开始重复做一个梦，梦到自己从一朵云上掉下来，掉到雪山脚下，被一个很像妈妈的女人捡起来了，栽在土里，来年开了一朵红花，这个梦一直做到她小学的结束，明天就是她十二岁的生日了。

    阿登和阿春却因为工作的忙碌，开始无暇顾及女儿的生活，好在小雪实在太省心了，她常年和奶奶独自在家，奶奶年老体衰，坦言不知道是谁照顾谁，小雪聪敏懂事，从小就搭起板凳洗碗，活像一个小大人。

    这一年城里爆发了动物传染病危机，畜牧站里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李局长和太太商量了一下，把小儿子满满和保姆一并送到了阿登家里，让保姆带着两个小孩子照应一段时间，让阿登和阿春能放心上班。

    意外就像炸裂的灯丝一样发生了。

    这天保姆带着蛋糕推门回家，看到满满正探头探脑地站在阳台上，她预感不妙，正要喝止，小男孩突然一只脚就跨上窗框翻身出去，反而小雪眼疾手快上前搂住了他，但两个人就这样翻滚了出去，保姆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不敢往前看。

    楼下的人声越来越沸腾，小保姆早已经三魂丢了七魄，从那天起，这姑娘就变得半聋半傻了。

    阿登和阿春赶回家的时候，医院已经把人都拉走了，他们赶紧蹬车又往医院赶去。

    医院的走廊传来小男孩的哭闹声，李局长见到阿登夫妇来了，面色沉重，愧疚的看向他。

    一瞬间，阿春姨就知道了一切，跌坐在了地上，阿登疯狂地摇着小男孩的肩膀：“小雪呢，小雪呢。”

    李局长别住他的腰：“阿登，阿登你听我说。”

    李满还小，满脸横泪，只知道甩着头哭喊小雪姐姐，你快回来呀。

    李满说，那天他看到阳台开了好大一朵雪莲花，他想去摘下来给雪姐姐。

    李满说，雪姐姐也看到了那朵花，她说这就是梦里的她。

    阿春听邻居说，小雪跌在地上的时候，抱着李满的手也没有撒开。

    她一下就回到了那个下岗之夜女儿的话，泪如雨下。

    李局长请了市里最出名的道长来为小雪祈福，但之后他就辞职了，去了道观常住下来，局长夫人只好独自带着孱弱的儿子小满生活。

    阿登和阿春一直以泪洗面，但空落落的心让他们不知如何开始悲痛，此前的美好生活像大梦一场，但回到现实的人生，他们的家庭都还有年迈的父母和穷苦的兄弟姐妹需要自己打起精神扶持。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

    一天夜里，阿春梦到了好大一树红花，就那样柔柔地摇曳在山谷的风中，她在梦中就那样痴痴地看着这红花，耳边还有小雪的欢声笑语。

    她抹去了眼泪，睁开了眼睛，看向晨光中的阿登，牵起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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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早逝的远方表姐，单名一个雪字，在很小的时候意外坠楼了。

    这是一个真的很优秀的孩子，优秀到过世十几年后，家族里每次谈起她，每个大人都会很生动的描述她给人带来的层出不穷的惊喜。

    别的孩子走路哭闹的时候她就已经很懂事，会在电视面前跟着扭动，听过的儿歌马上能完整的哼出节奏。

    自己妈妈面临失业的时候，没有人教她，她自己忽闪着大眼睛跑去话事人面前扯衣角求他帮妈妈找工作。

    她去世几年后姨妈终于又有了个小妹妹，非常聪敏非常能歌善舞，天生掌握唱歌婉转的技巧，眉眼轮廓都精巧得如工似画，今年，这个小妹妹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大学。

    大家不会当着她面提那个姐姐，但是私底下每每都会感慨珠玉在前，让我不得不好奇这个表姐到底会是什么样一个妙童子。

    莞莞类卿，时间逝水。

    每次想到这件事都感觉像站在冥河边缘，我们活着的生命大多是普通的，但是因为见证过美好的事情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