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雷电乍起，短暂地照亮了这间亭子。

    “你看，不过申时，天便阴成这样。”男人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

    亭外大雨滂沱，亭下昏暗，站着两个人，说话的那个人五官柔和，眉清目秀，眼中却是毫不遮掩的戾气，正倚着亭柱百无聊赖地看着亭外昏沉的天气，乌云满天，他一身玄色，近乎隐在这片黑暗中，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闪烁着锋利的光，像在黑暗中紧盯猎物的猛兽。

    “今日下雨了，“亭中另一人坐在石凳上，随意地翘着二郎腿，嘴角上扬，像是发生了什么很让人愉悦的事，全然不顾衣摆上未干的血迹，“陈王殿下放宽心，天总会晴。”

    “七日前，圣上下诏，让我入京，为了不惊扰周边百姓，也为减轻负担，不带我带一兵一卒，连府中的侍卫都不让带，我刚出城，就遇到死士埋伏，险些丢了我这条贱命，“陈霁语气中带着惊讶和困惑，“说来也巧，我前脚刚出城，阳和关就遭到蒙古人猛攻，要不是我让池有暝留下守着，恐怕就要失守了。”

    宋拂看着他，打趣道：“呦，这么巧。”

    “是啊，这么巧。”陈霁“嗤”地一声笑出来，骨节分明的手有意无意地在腰间佩剑上摩挲，“这一道圣旨下来，我还能活到天晴的那天吗？”

    亭外雨点成线，陈霁看得出神，自言自语道：“萧渝也是这样，一道圣旨入京，就再也没回来，对自己亲侄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这么个，异姓王。”

    鲁王萧渝是他儿时旧友，与他封地也离得近，二人关系不错，四个月前，萧渝受旨入京，没多久，就因“意图谋反”，被下了狱，凌迟处死，鲁王府上下一百多人，无一幸免。

    宋拂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之色，轻声道：“金鳞企是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

    陈需仍出神地看着雨，沉默良久，才低声呢喃道：“金鳞企是池中物，一通风雨便化龙……我最喜欢这句。”

    他向前走了几步，从暗处出来，伸出手，雨点便打在他掌心，片刻后，他把手收回来，又退回暗处，低声道：“雨下得很大，我们被困在这了，要出去，只能淋雨，可能会受风寒。”

    宋排站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拉起他那只淋了雨的手，随手拽着衣袖为他擦拭干净，垂眸笑道：“我替你撑着伞，不让雨淋到你。”

    陈霁反手握住他，又是一道闪电，宋排看见他嘴角向上勾了勾，他语气却很平静：“税收越来越重，流民越来越多，虫害越来越频繁，山匪与官吏勾结，欺压百姓，军饷都要发不下去了，我那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却以国泰民安为由，大摆宴席。”

    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几声，然而笑意不达眼底，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罢，君要臣反，臣，不得不反。”

    陈霁抬眼看向宋拂，眉眼弯弯，轻声道：“宋修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当乱臣贼子？”

    “跟我绕了三天的圈子，终于肯说出你的目的了。”宋拂与他对上眼，也笑了起来，低声道，“我愿意。”

    三日前。

    “他娘的！”花弄影边拔剑与死士撕杀，边朝陈霁吼道，“我都说了，那圣旨明摆着让你送死的！让你找个理由推了！你就是不听！”

    陈霁斩下一个死士的头颅，也被他吼得心烦意乱，用同样的声音吼回去：“怪我？我怎么知道走小路也会被埋伏？！”

    “不然怪我？”花弄影拔高了音量，“就不该为了那十盒梨花糕跟你走这么一趟了！还没吃到命都要没了！”

    陈霁一脚瑞飞一个死士，又挥剑砍向另一个，怒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不是你吃那什么梨花糕非要跟来的吗？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处理掉！”

    “怎么处理掉，这大概有二十多个死士，可我们只有两个人啊！”花弄影有些崩溃道，“其实你偷偷带人了对吧？别藏了快叫出来啊！早知道我多跟池有暝说几句恶心话了，呜呜呜可惜我这么个青年才今日就要饮恨西北了……”

    “不要命了吗偷偷带兵入京？！”陈霁观察了下局势，发现敌寡我众，且放方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当即下了决断，“撤！”然后就远起轻功向林中狂奔。

    花弄影迅速反应过来，跟在他身边，道“去哪？少说我们也出城三四里了吧？”

    陈霁皱眉道：不知道，先跑着再说……我之前让你查过的那个人，是不是在这附近？”

    “哪个人？”他让查过的人太多，花弄影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个可不等他细想，就惊道，“我靠！殿下！你什么时候被砍了？肩头到后背有好长一道伤！

    “什么？”陈霁眉头皱得更紧了，伸手摸了摸肩头，看到一手的黑血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后背一阵火烧般的疼痛，忍不住骂道，“下贱的货色，居然还淬毒！”

    毒发得很快，陈霁很快感觉整个后背都麻了，体力也逐渐不支，速度慢了下来，花弄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上前去架起陈霁，再次与追杀的死士拉开距离，正松了口气就听见陈霁道：“你干什么提醒我？说不定你不说我就能挺过去呢？”

    花弄影闻言差点气得一口血吐出来，怒道：“我的错？你信不信我把你扔下来？”

    陈雾不以为然道：“那你扔，记得来收尸就行。”

    花弄影噎了一下，又骂骂咧咧起来，但具体说了什么陈霁已经听不清了，脑子里全是“嗡”的声音，花弄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半睁着眼，觉得自己真要死了，脑中竟放起走马灯，连那些已经淡忘了的事也一件一件想起。

    儿时的顽劣，少时的骄矜，后来的隐忍，如今这么想来，最开心的那会居然是在国子监上学时，那时仗着圣上的纵容和父母的宠爱，每天都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一言不合就掀桌子，想是那时总与自己斗嘴的人，他竟忍不住笑起来。

    看到他嘴角微微扬起，花弄影只觉得悚然，心道主子你可不能有事啊，不然我回辽东怎么交代啊……这么一分神，花弄影险些碰上前面一人。

    陈霁敛了那么点笑意，迟钝地抬头。

    高了，瘦了，眉眼长开了。时隔八年，这是他再见到宋拂的第一想法。

    陈霁松开花弄影，站真身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保持着那一点颜面。

    然而下一秒他就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直挺挺向前倒去。

    他听见了花弄影惊呼一声，似乎还有人叹了口气，嘀咕道：“又给我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