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小枞不想再聊旧事了,记忆的重现如同刨坟,露出的尸骨让他不适。
他改了话题,“你对象呢,怎么没带出来?”
俞烁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和她姐妹出国购物了。”
“婚期安排好了吗?”
“年底订婚,”俞烁道,“婚礼...看他们安排吧,反正我就出个人。”
“好,到时给我发请柬。”卫小枞至今还没参加过婚礼。
俞烁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卫小枞问。
“......我结完,估计俞杉也快了,”俞烁觑着卫小枞的脸色,“昨天中午我婶娘说的...你也听到了。”
俞母说的“希望家族枝繁叶茂”、“百年以后希望小辈们有家可回”之类的,说得再好听,其实也就是一个意思——催婚。
卫小枞跟俞杉一直没有讨论过这点。只有小学生才会第一天搞对象就立下一堆山盟海誓。
他半天没说话,也没张口怼俞烁多管闲事。
因为他发现,刨除自己曾经爱而不得的心思,他跟俞烁之间也确实存在过友情的。俞烁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
“你家里不催你?”俞烁问。
卫小枞笑了,找到了一个发挥刻薄的出口,“屌长在我身上,怎么使用,我说了算。”
卫小枞平等地看不起所有去结婚的gay,脸上是被按头配种的屈辱,嘴上是为了尽孝给家里交代,心里全他妈是算计和自私。
俞烁也笑了,“没事,不结婚,将来代一个也算对得起父母了,现在不都这么干么。”
卫小枞一股隐怒蹿上来,拿杯子想喝口酒压一下。
他心说,你知道个屁!我要真那么爱生,不如早点答应支援你堂妹生娃。生完了还能抢占你们家的资源,还不用我自己养!
让他尤为不高兴的是,俞烁的话,里外都像是已经默认了自己和俞杉必定会分开这个事实。
卫小枞自己心底可以这么认为,但是别人这么想,还当着他的面表示出来,不亚于拿鞋底抽他的脸。
“你是不是对家里安排的婚事不太满意啊?”卫小枞问,那一口酒还是没压住。
俞烁愣了一下。
卫小枞笑着扎刺,“怎么,谈过那么多女朋友,一个能结婚的都找不出来?”
俞烁眉毛皱起来。
“就没有一个是真爱?”卫小枞做出困惑的样子。
俞烁看出了卫小枞的攻击性,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反问到,“这么说,你跟俞杉是真爱?”
“不知道啊,”卫小枞耸耸肩,“反正我对他是一眼万年啦。”
俞烁忽然笑开了,“你都说了,你开窍太晚。”
他似是对卫小枞良言相劝,“估计是你谈过的太少,还不懂,那些一眼万年的,神魂颠倒的,”俞烁语气放缓,像是某种危险的谶语,“往往都是孽、缘。”
卫小枞握着酒杯,冰块磕在杯子上发出轻响。
两人的视线隔着桌子进行某种交锋。
“那我祝你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相敬如宾,”卫小枞一字一顿,“嗯......多子多福。”
俞烁的表情不像被祝福,倒像被骂了。
气氛正僵持,仙君的喊声从隔间传来:“嫂子哥,要不要过来打一局?”
首次听到这称谓的俞烁仿佛听见了什么污言荡语,眉毛拧成一个结。
卫小枞紧扣着酒杯的手指放松,转头看去。
俞杉击出一球,直起身对卫小枞张开一只手,卫小枞立即乳燕投林般地飞过去了。
“不高兴了?”俞杉搂着他问。
卫小枞撅了下嘴,没好意思当着人面告状。俞杉朝俞烁的方向投去冰凉的一瞥。
他拿了俞杉的球杆,跟仙君打了一会,时不时跟俞杉讨论一下击哪颗球,让俞杉帮他瞄一下角度。
仙君被迫忍受着突如其来的情趣表演,以及事实上的一对二,在俞杉的镇压下敢怒不敢言。
几个回合后,俞烁过来观战,表情一派自然,“我第一次打台球,还是卫小枞教的。”
俞杉神色骤然变冷。
卫小枞拿巧克粉擦撞头,没接话。
台球、棋牌这些,都是他小时候被动出入各种场所而习得的技能。
有一段时间,他靠洗脚城休息大厅赠送的瓜子水果当晚饭,趴在墙角上写作业,等卫父请人按摩完出来,好找机会完成卫母交付的使命——让卫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回家跪地反省。
具体是什么错误,其实没人知道。按照卫小枞如今的视角总结,卫父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能让卫母当上皇后。卫小枞的错误也类似,没让卫母当上太后。
“你记着吗?商业街网吧二楼那家台球室,高一的时候?”俞烁又道。
卫小枞抬眼看他,俞烁的表情有点示好的成分,不知是不是想对刚才过分的话做出一些挽救。
“不记得了。”
“哦,行吧,”俞烁低头笑了一下,抬头又说,“我喊厨师过来铁板烧吧?他们这和牛不错。”
球案另一侧隔间有一个铁板烧的吧台。
卫小枞踟躇住了,理论上今天这个局是为了跟他叙旧,但是他现在对俞烁只有一肚子火。
“不了,”没等卫小枞开口,俞杉说到,“我和卫小枞还有事。下次吧。”
俞杉拿过球杆,直接放回架子,抬下巴对卫小枞示意门口的方向。
俞烁不置可否地抬了下眉毛,也看向卫小枞,等着他的意见。
这卫小枞可就来劲了。
他迈着小碎步缩到俞杉身后,娘炮唧唧地抱住俞杉一条胳膊,泫然欲泣地看了他一眼,做出一副夫唱妇随的小媳妇样,又垂眸看着一侧地毯,脖子还扭了两下。
心里骂俞烁,吓死你个恐同男!
俞烁感觉自己眼睛要瞎了。
说真的,卫小枞真不是娇小可爱那一挂的,他这么作态,确实有点魔性和辣眼睛。
俞杉脑门冒青筋,感觉十分丢脸,冲着俞烁点点头,又给了仙君一个眼色,拖着卫小枞走了。
身后传来仙君尴尬的声音,“那个,我没事,我跟你吃吧,岩哥?”
*
卫小枞到底还是没把俞烁说的‘孽缘’两个字告诉俞杉。
虽然他已经看出来这俩人的不对付,真的不是俞杉单方面的,俞烁甚至更不对付。但是他也不想看到俩兄弟狗血打一架的场面。
卫小枞对狗血过敏。
他更不想承认,在听到这两个字的一瞬,他寒毛直竖。
卫小枞好不容易才确信了俞杉喜欢自己这件事,接着又搜遍犄角旮旯里所有的勇气表白求爱,最后竟然又得知自己是俞杉肤浅的dating以外正儿八经的第一个对象——
——接连撞了大运般的侥幸,让他害怕任何不吉的声音。
他自知是个死心眼的人,总是不愿意抽离,所以总是被抛下。他只希望这个美梦能久一点,醒来以后的场面,也不要太难看。
至少两人今天还在一起,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也能在一起。
卫小枞和俞杉顺着老市区的一条林荫大道散步,夜晚的树上闪烁着无数小冷光灯。周五的夜晚很热闹,路边还有卖气球的,小贩再三表示是氦气,卫小枞买了一大束,请路人帮忙给自己和俞杉拍合照。
拍完卫小枞就把气球一个个送人了。
“怎么不拿回去?”俞杉问。
“我这是让所有人分享我谈恋爱的喜悦,懂吧?普天同庆。”
俞杉笑出来,拉过卫小枞的一只手,低声暗示到:“回去庆吧?”
卫小枞的目光从俞杉的眼睛滑落到嘴唇,“嗯。”
严格来讲,俩人过往都属于性压抑人群,久旷开荤,现在是真不太想干别的。
卫父的电话,就在两人对着贩售机选成人用品的时候打来了。
卫父自恃父为子纲,向来只会等着卫小枞上门请安,基本不会主动联系他。卫小枞估计着,应该是卫母见他铁了心不回家,终于坐不住了。
俞杉看着卫小枞的手机,“怎么不接?”
卫小枞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一有事找你就联系不上!一天到晚忙什么呢!”电话一接通就传来卫父的怒斥。
卫小枞声音平板无波,“什么事?”
“你在家吗?”
“不在。”
“你现在,立马回家去看看你妈是什么情况。”卫父当即命令到,声音斩钉截铁,如同给卫小枞下军令。
果然。
“我回不去。”卫小枞说,“外地出差呢。”
“那是你妈!”卫父大怒,“你还是个人吗?”
“你先说我妈怎么着了,我看看能不能买到机票。”卫小枞对卫父劈头盖脸地摆威风反感但无力。
俞杉用口型问他“要回去?”
卫小枞摇了摇头,觉得有些无颜面对俞杉。
“你妈昨天半夜给我打好几个电话,我没听见,再打回去没人接了。刚才又给我打,问怎么了也不说话,一个劲儿哭。”卫父骂到,“昨天就联系你,这么长时间你都不知道回个电话问问!你也不怕她出事?你眼里还有父母吗?”
卫小枞眼睛对着贩售机里面各式的凸点、螺纹,心想,老子宁愿当初被射在墙上。
他简直不能理解,怎么离婚这么多年,卫父还会被卫母这种绿茶招数操控得团团转。
深夜哭泣?呵。
“你不联系我也就算了,连你妈也不管!你自己摸摸良心吧,卫小枞!”卫父愤怒挂了电话。
卫小枞听出来了,卫父也是在借题发挥,表达对自己的不满。
两年没上门配合演出,高处不胜寒的人父威严已经快要被吹风干了。
卫母此举倒是不新鲜。一共三个人,她跟A说B的坏话,跟B说A的坏话,再借B对付A,撺掇A对付B。二十多年了,只有卫父看不穿。
论败兴,还得是爹妈。
情趣屋四角嵌了幽暗暧昧的粉色灯带,卫小枞站在中间,被四面花花绿绿的玩具包围,他觉得自己像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
俞杉牵着他出门,问:“有急事要回去吗?我买机票。”没有任何抱怨。
卫小枞看着俞杉询问的表情,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自弃,我为什么要来找他?
我为什么要把这个人拉进我四面漏风的人生。
这根本无可避免不是么?
我事实上根本连自立都做不到。
身后永远有两根隐形的锁链,每当你拼了命往前走了一步,他们动动手指,就能轻易把你往后拖三步。
就像以往的无数次。
沉重的阴云压在头顶,逃不出,挣不断,像被下了诅咒的“不祥”,与俞烁那“孽缘”两字遥相呼应。
卫小枞开始不自觉地抖动,手指痉挛一样握不紧,手机掉在地上,吧嗒一声。
“卫小枞!”俞杉喊到。
卫小枞开始抽气,眼神失焦地看着俞杉面前的空气,下巴颤抖地开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泪顺着他惊恐的双眼往下流,眼泪霹雳吧啦地砸下。
“卫小枞?”俞杉不明白怎么一个电话人就变成这样了,他连声喊卫小枞的名字,卫小枞像失了魂一样做不出回应。
他手忙脚乱给卫小枞擦眼泪,捡起卫小枞的手机,忧声问,“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俞杉抱住卫小枞,来回抚着他的背,然后不断观察卫小枞的反应,他摸到了卫小枞不正常的心跳。
卫小枞肌肉紧绷着,四肢僵硬,他透不过气了,大脑晕眩,周身发了一层冷汗,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失去了对周围的感受。
持续了好几分钟,那阵惊恐放过了他。眼前开始重新出现影像,声音也逐渐回到他耳朵里。
“不......不...不回去。”卫小枞从喉间挤出几个走了音的字,他仍啜泣着。
又过了一会,世界重新清晰了,卫小枞的知觉恢复,手指带着刺痛的麻,心跳归于平缓,卫小枞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软趴趴地瘫在了俞杉肩上。
俞杉也感知到了这一点。他抱了卫小枞一会,然后双手扶着卫小枞的肩,退后一步看他。
卫小枞的脖子支撑不动,头重重垂下,他还是没有力气。
俞杉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卫小枞半睁的眼睛对上了俞杉。
俞杉的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责备,有失望,有不解,以及一丝像是委屈又像是疼痛的泪光。
卫小枞眼睛睁大,徒然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像受伤的流浪狗被人看到了丑陋的残肢,慌不择路地想要躲避。
“你还敢跑!”俞杉要气疯了。
“卫小枞,”俞杉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你知道我认识你以来,有多受折磨么?”
卫小枞羞愧得无地自容,眼泪再次滚落。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总要跑!”俞杉的声音带着压抑,随即抱住卫小枞,“不要再瞒我事情。”
一个显而易见、无可隐瞒的惊恐发作症状,终于让俞杉爆发了。
他无视卫小枞的意见,带他去了医院,夜间急诊只能开些安神的药,详细检查要另外再预约。
然后提着药、扯着卫小枞回了酒店。
卫小枞一直木木的,脑子呈放空的状态,说话慢半拍。直到回酒店的路上,在车里睡着了,重新醒来,才算切回了正常状态。
只是睡着之前的情绪波动,又像是在雾里一样,有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