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

    她话说的决绝。

    尽管秦恣心里很清楚,如果奶奶醒来,第一时间也不会感激她大把大把的钱用来维持自己最后着这短短几天的生命。

    她会痛哭流涕,狠狠垂着自己的心口,咒骂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利落的早点死,浪费这么多的钱。

    而如果秦恣劝她,再多的钱都没您的命重要时,老太太则会说:“怎么不重要,这都是留给我大孙子上学结婚生孩子的,现在都被我这个不中用的老骨头耗没了,救我有什么用……”

    这样的场景,已经在过往的时间里不知反复上映了多少次。

    姜小纭的话并不是信口拈来,尽管嘴上不承认,可秦恣心里也清楚,那就是奶奶的真实想法。

    她不在乎自己这个由她膝下长大的孙女过得怎么样,在外面有没有吃饱饭睡够觉,也不在乎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打拼有没有受欺负。她在意的,只有她的宝贝大孙子,未来的日子有没有人来作保障。

    秦恣不明白,即使这样她还要费力不讨好地一次次拿钱出来救人,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人在乎奶奶的性命与健康,就连她自己都不在乎。

    离开时,那个置身事外的二叔仍待在楼梯间,蹲在角落里,一边看网红美女跳舞一边抽着烟。

    秦恣沉溺在窒息的情绪里,一时没缓过神来,直到靠的极近才发现,墙角居然有个人在。

    “这就走了?卡里给你奶奶留钱没有。”

    那种黏腻又令人不适的眼神就这样上下扫视着她,听到动静,她先是浑身过电般发麻,又很快调整呼吸保持镇定。

    “管好你自己的烂嘴。”

    直到她擦身离开,恶心的吐痰声仍从身后传来,不肯让秦恣的心安宁片刻。

    小时候,每年的元宵节都流行夜晚在公园放飞孔明灯。

    蜡烛被点燃直至带着灯笼缓缓升起的时候,可以许下三个愿望。

    记事以来,她每年的心愿从未改变过:

    1.诅咒爸妈离婚。

    2.诅咒爸爸不得好死。

    3.诅咒二叔下拔舌地狱。

    在最童真善良的年纪,秦恣甚至会被自己恶毒的想法吓到彻夜失眠。

    若是前两个愿望,关乎着她的性命安全,而最后一个愿望,却是因为二叔的那张嘴,让秦恣吃了太多苦头。

    那张满口黄牙还又臭又脏的嘴,会在小秦恣放学背着书包路过时,和身旁三五个男人一起,说她学习好,都是因为在学校会伺候男老师男校长。

    那张爱搬弄是非的嘴,会在除夕夜奶奶找不到要发给小辈的红包时,笑着说谁知道是不是让家里哪个外人拿去给小赔钱货悄悄花。

    那张烂嘴,会在她拼尽全力考出小县城时,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劝她别想着攀高枝出去给有钱人做小老婆,安安心心留在家里进厂打工才是正道。

    父亲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偏偏他的亲弟弟,是个就喜欢在人前给他难堪的长舌佬。于是在无数个旧伤未愈的日子里,秦恣和妈妈成为了男人逞威风树威信的道具,新伤比过年鞭炮炸响完,混在脏雪地里红纸屑还难看。

    奶奶是这个窒息压抑的家里,除了妈妈以外唯一对她好的人。

    她会在小秦恣哭着说“害怕二叔讨厌二叔”时,将她抱在怀里,捏捏她的耳垂哼唱着哄小孩的歌谣:“乖乖不怕,乖乖回家。”

    她会在小秦恣被打出一身伤,吓破胆子说不出话时,一遍又一遍给她的伤口上药,用蒲扇轻扇着,直到她入睡。

    仅凭着那些就快模糊到完全没有印象的温情,秦恣一次次一意孤行,将年迈到病入膏肓的奶奶反复拉回鬼门关。

    只有她心里清楚,她想要攥着的,无非是那份同小时候零食里水浒传人物卡一般,早已绝版的慈爱。

    人不在了,那些回忆也就一同散了。

    可瑞城留给她的,也仅仅只有那一点消散殆尽的回忆了。

    她住的酒店距离医院并不远,走近路只需要穿过一片集市。

    老城区,一个个摊位小店还同十几年前一样,建筑和人都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灰,只有彩色的大字招牌,和用来打包的黑色红色塑料袋是鲜亮的。

    几家售卖花鸟鱼虫的店并排蹲在一起。

    玻璃钢里,成群结对的热带小鱼苗反反复复巡视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高处的黄绿鹦鹉时不时就要低头看看脚下水盆里密密麻麻的乌龟们,有没有将同伴当做“越狱”的垫脚石。

    秦恣站在路对面,看着那片生机勃勃的店面发愣。

    下一次回瑞城,会是什么时候呢?

    她想,也许自己此次离开,就再也不会踏足这片土地了。

    希望下次想起这里,她的记忆能和缸里的金鱼同步,只留存看到它们的这七秒便足够了。

    手机的像素足够清晰,借助还算不错的光线,去掉了实景里低饱和度的那层灰雾。秦恣看着自己拍下的照片,心想这些鲜活的生命,不该待在她立起的“电子衣冠冢”里沉寂。

    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她无法预测会回答自己什么的人。

    【很漂亮。吃饭没有?】

    照片发过去,对面几乎是秒回的。

    秦恣轻笑,这一点都不像贺承泽该有的作风。

    沿街边缓缓向前走着,她随意发了条语音。

    【小帅哥,啥前儿有空,出来耍朋友嘛?】

    她的瑞城话并不标准,刻意讲出来有股耍宝的戏剧感。

    前方路过一个糖葫芦小摊,老板是从小看着秦恣长大的一位大娘。

    来不及打招呼,只是相视笑了笑,她的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

    是贺承泽打来的视频通话。

    接通的那一刻,秦恣并没有看向镜头,电话对面的男人看着她那片刻的笑脸,愣住了一瞬。

    “哟,怎么是只大橘给我打来的电话呀?”

    她调笑道。

    贺承泽的镜头反转,并没对着自己,出镜的是一只胖到屏幕都快装不下的猫咪背影。

    “大概是偷看到你发给我的小鱼比较眼馋吧。”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瑞城街头响起,让她的心底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暖流。

    “这么胖,再吃就走不动道啦。”

    秦恣对着屏幕打了两个响指,试图隔着屏幕逗猫,但橘大爷并未打算回过头搭理她一下。

    “我刚才调戏的小帅哥呢,怎么不肯见我,不会是害羞了吧。”

    屏幕里,贺承泽只有一只手出镜,手法娴熟地给猫咪顺着毛。

    “他就在这,已经在和你赴约了。”

    贺承泽的声音带着笑意,紧接着,画面一阵晃动,片刻后,手机被放在了草坪边的石阶前,将“小面包车”似得橘猫和某位穿着衬衫西裤还蹲在地上撸猫的大帅哥都拍的一清二楚。

    大橘不肯回头的原因,居然是正在低头吃肉罐头。

    贺承泽左手仍在它身上轻轻挠着,猫咪舒服地立起尾巴,吃饭都不忘发出呼噜呼噜的动静。

    “你很喜欢小猫。”

    秦恣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柔软的一面。

    印象里,贺承泽应该是个冷血无情对任何活体生命都不感兴趣的智能机器。可越相处越发现,她一开始对他的刻板印象实在是深得过分。

    “嗯,很喜欢。”

    他没否认,顺便用纸巾替小猫擦干净嘴边沾上肉汤的毛,然后握着它两只前腿,面向手机。

    “看到了吗,那个姐姐这么瘦,一看就没有像你一样按时吃饭,薛定谔,你不能向她学习。”

    秦恣没忍住笑出声。

    “你管它叫什么?薛定谔?”

    “怎么,不可以吗。”

    贺承泽也跟着笑,或许在地上蹲了太久,他拿起手机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

    “好名字,我喜欢。”

    A大校园里的流浪猫不少。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在路上见到很多圆滚滚的三花狸猫,没想到贺承泽也是投喂大军的一员。

    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

    秦恣继续向前走着,而贺承泽也没主动开口,只是再次将镜头转换到后置,给她看趴在他腿上打呼噜的小猫。

    “贺承泽,如果你的小猫做错事,你会惩罚它吗。”

    他没有急忙回答。

    思索片刻,那个磁性又理智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首先,我并没有一只属于我的小猫。其次,小猫仅仅只是小猫而已,它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为什么对人类来说罪大恶极,如果决定养猫,那就应该提前预判好小猫的生活习性所带来的一系列物质成本。”

    “那你心情不好,会欺负你的小猫吗,哪怕是克扣它一两个罐罐,或是少给它吃一顿猫粮也算。”

    男人轻叹了口气,然后微微蹙眉继续道:

    “学会控制情绪是每个成年人都应该做到的事情,克扣小猫的口粮,原因只能是它的健康出现了问题。”

    好标准的回答。

    秦恣觉得自己提的这两个问题的百度词条,应该由贺教授来编写。

    “再如果,如果你的小猫在外面欺负了别的小猫呢。”

    “前提条件是两只小猫的情况下,赔偿受害者,限制加害者行动范围。如果前提条件换成智力正常的人类,那么第一个问题将不再适用。”

    他怀里的猫或许是被什么别的有趣的事物吸引,跳下地面很快溜走。贺承泽也没强留,清理了一下它留在自己身上的猫毛,看向手机对面的秦恣神情格外认真地陈述。

    “我又没问人。”

    秦恣撇撇嘴,刻意回避跟贺承泽对视。

    “那要是,你的小猫受欺负了呢?”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屏幕外的某处,舔舔唇瓣极力伪装自己只是在认真地看路。

    半晌,她迟迟没能听到对面的回答。

    不足五秒,秦恣克制不住转动眼球偷看屏幕。

    “网卡……”

    “秦恣。”

    又一次被他称呼全名,秦恣只感受到全身血液逆流,耳尖脸颊一阵酥麻。

    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不出声,等着她主动直视自己。

    当她发现时,贺承泽又念出了那个能定住她的两字咒。

    “总替小猫告状,那什么时候才打算替自己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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