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

    秦恣不信贺承泽不会讲情话。

    这个人总有特殊的魔力,能够将平淡的小事变得令人心跳失控。

    电话一直通着,直到秦恣洗漱完,躺在被窝里打算关灯时才结束。

    一个小时后,手机锁屏页上多了一条未读消息,是贺承泽发来的晚安。

    他们甚至什么都没聊,至少秦恣在闭上眼以后,努力倒带刚才的记忆,可回想起的只有自己一次次升高的体温与心跳速率。

    跟瑞城有关的一切事情她都没有提起,而他也默契地什么都没多过问,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彼此,说了些什么早已变得不重要了。

    只记得自己在情绪高涨时忘了矜持,要求他学可乐鸡翅做给她吃,要求他每天都要给自己的绿萝多肉拍照报备,而他居然也不嫌麻烦无聊,一一应下,答应等她回家时,一定将这道菜拿下。

    她不想说话时,贺承泽也会尝试开启新话题,跟她讲上次学校里的那只小猫,跟她讲下班路上遇到的趣事。

    贺承泽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每次开口,都会耳朵通红地默默观察秦恣的反应。直到她露出笑容,或是接着追问,才继续讲下去。

    今夜,梦是甜的。

    若不是刺眼的白光,秦恣感觉自己还能一直睡下去,直到日三竿。

    比姜小纭信息来得更早的,是瑞城的雪。

    它来时悄无声息,停下时却将整个世界都包裹上一层厚厚的纯白。

    酒店门口提供雨伞,但秦恣并不太需要。

    反射着日光的雪,衬得医院墙壁看起来都有些发灰发黄。

    “小恣,阿姨真不知道怎么办了,还是你拿主意吧。”

    姜小纭还是上次见面时的那一套,松散的发绳绑在发尾几乎快要掉下来,眼泪含在眼眶里就是不见落下。

    难得,她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他们秦家的太子爷。

    今天并非周末,秦天宝穿着常服,抱着手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嘴里絮絮叨叨着一些游戏黑话。

    奶奶醒了。

    这是早上七点时,秦恣接到的消息。

    医生同样和两边家属通话,下了最后的判决书,宣告病人时日无多。

    或许是天太冷,直到跟着医护人员穿好无菌防护服,秦恣的整颗心还是麻木的。

    “小宝……小宝……”

    老人的气管被划开插了管子,即使带着氧气面罩,还在蠕动着嘴唇呼唤着一个小孩的乳名。

    “奶奶,我是小恣。”

    秦恣几乎也丧失了自己的声音。

    她坐在病床边,手轻轻拍着病床上的被子,就像小时候奶奶哄她睡觉一样,只不过,秦恣的眼神是冷漠的。

    “小宝……”

    病床上的人两鬓斑白,眼皮也松垮垮的垂着,似乎只微微睁开一条缝,又好像那一条睁开的缝隙都是秦恣的错觉。

    她沉默着,只是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躯体,抿抿唇看向地板的瓷砖。

    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机器嘀嘀哒哒运作的声音。

    想跟她讲,这些年自己过得怎么样;想跟她讲,自己有了新的家,有了照顾好自己的能力,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家人;想告诉她,你再挺一挺,就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做太奶奶了。

    可一次次话到了齿缝,又吐不出半个字。

    “乖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秦恣快要以为自己的探视时间结束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到令人恍惚的声音。

    乖乖,她在二十个年头之前,总爱这样叫自己。

    “嗯,我回来了。”

    秦恣依旧将手搭在她身上,倒吸口气,又不知所措地将蜷缩起的手指摊开,继续刚才那样轻轻拍着。

    “帮帮你弟弟。”

    虚弱的声音隔着氧气面罩,被糊成一团的白雾水汽掩盖,即使用尽全身力气,还是要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几个字。

    那双被黄斑与血丝覆盖的暗淡眼睛,带着渴求和迫切,希望秦恣能够读懂她最后的执念。

    忽然感受到一阵庆幸,庆幸今天室外的气温足够冷,将自己的皮肤与器官全都冻硬,以至于此刻没有任何一点血液流经心脏,以至于任何的酸楚与疼痛都无从下手,来将她击垮。

    印象里,她大学的某一年夏天,奶奶的病也有一次严重到突发住院。

    她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不管身上的钱花做路费后够不够接下来半个月的生活,也不管学校和兼职的各种考勤,回来以后才发现,奶奶的病床边居然没一个人守着。

    她想控诉,却又无力改变,一切也如今天这样,所有的话都堵在嘴里,只有眼泪扑簌簌的掉。

    那时的秦恣,还没有能力收集证据、打官司送秦国栋入狱。

    那个男人叼着一节烟蒂,一脸嫌弃道:“我还肯出钱治她就已经够孝顺了,谁看不惯谁出钱请护工啊!”

    奶奶清醒后,也像现在在这样絮絮叨叨着自己宝贝孙子的名字,可自己的儿子却说:“叫叫叫!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晦气!我儿子是不可能来医院这种地方的。”

    想起过往种种,那块无时无刻不背在秦恣颈椎上的巨石,又往下压了几分。

    “别治我,省钱……给我天宝花……”

    老太太念着念着,竟开始流起眼泪来。

    “姜小纭把你的药停了?”

    秦恣收回手腕已经酸痛的手。

    正明媚的春光,终于肯直视这场从生命起点陪伴自己至今的迟暮皓雪,蓦然发现四季更迭,原来也不足为奇。

    “我……是我……我住院你才肯回来……”

    秦恣甚至不用等她重复做第二遍口型,便字字句句看了个明白。

    奶奶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搭在了她撑在床边的手上。

    赶红眼航班回来的时候没哭,站在医院病房外等消息时没哭,而现在,这个自己无比珍重的人,亲口承认利用她的牵挂,甚至不惜堵上健康来给旁人做嫁衣时,秦恣的眼泪决堤而下。

    “奶奶,我长大了,可以自己一个人扎头发,可以自己一个人处理伤口了。”

    她哽咽着,通红的眼眶没有悲伤,只剩不解。

    “奶奶,我长大以后,发现没了我爸,根本不用学着小心翼翼看别人脸色生存。”

    说到此处,秦恣长长舒了口气。

    “对了,还没告诉你吧,我把他送进去了,有点可惜,你期待了大半辈子的孝子贤孙摔盆送葬,可能得少一个人了。”

    抹去脸上的水痕,秦恣又恢复了刚才冷淡麻木的模样,只是唇角,挂着一抹让人看了气绝的嘲讽。

    “你的好大孙,到时候一定帮你举遗照,走在队伍最前面,高兴吗?”

    她拍拍老人血管凸起的手背,紧接着,将那只形如枯骨的手移开。

    “怪我不好,没遗传你儿子翻脸无情的本事,还是心太软,才给了你和我妈,一次又一次伤害我的机会。”

    “不过现在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瑞城看你,也是我最后一次让自己多余到泛滥的爱,掉转过头来刺向我自己。”

    她缓缓站起身,简单地整理身上的隔离服。

    “你能永远留在我童年的回忆里就好了,你停在那里,就好像我往后的人生会一直被爱。”

    秦恣俯视着她,同时也在俯视自己过往的二十八年。

    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每个人都是可悲的,每个人又都是可怜的。

    “又到冬天了,今年的雪也很大。”

    离开病床边,看了眼窗外白得刺眼的天空,有阳光从厚云层的裂缝里穿透,将一小片积雪晒得发黄。

    “睡吧,葬礼见。”

    “病人现在情绪波动有些大,监护设备显示的……”

    “拔管吧。”

    门外,医生交代的话正说了一半,蓦地被刚摘除防护措施的秦恣打断。

    这个年轻的女孩,从始至终都是稳定的,理智的。

    她像一座沉静的山。

    至少从这个医生几年前开始接手这例患者的那一天起,每次见到这个缴费的家属时,她都是这样。

    “我说,拔管吧。”

    “也好。”

    继母姜小纭和二叔秦国梁围上来,前者一脸关切,而后者真的只是来走个过场,甚至目光都没离开过身后侄子玩游戏的手机屏幕。

    “小恣,你想好了吗?奶奶都跟你说什么了,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

    她想逃离这里,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感性作祟而后悔,可偏偏总有人围上来,挡住她的去路。

    “那就好,那就好,你是姐姐总归要帮扶弟弟的……”

    不曾想,下一刻,这个疯魔的女人便说出这番让她差点没反应过来的话。

    “你什么意思,这是你们串通好的?嗯,你说话啊?”

    怒火翻腾,她一把将这个瘦小的女人提起,死死揪着她的衣领,迫使这人抬头挣扎着看向自己。

    “不关我的事,是她,是她自己说生一回病住一次院演演戏你就肯乖乖拿钱出来的,药也是她自己停的咳咳……跟我没关系啊!”

    甚至不用行刑逼供,姜小纭识时务地迅速,立马和盘突出。

    奶奶,可悲吗,搭上性命最后什么都没换回来,你的宝贝孙子,甚至都不肯多看你一眼啊。

    “别冲动!”

    周围的几个医生护士见状阻拦,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冲在最前面掰开自己手的人,居然是那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二叔。

    “让秦国梁带着你儿子滚蛋,自己跟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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