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下山历练之前,在昆山之上,也是这样的下弦月,贺灵抱着自己酿的桂花酒,扣开了她的房门。
“鄢丰,我的好师妹,”她微微笑着,将手中的酒捧到她的面前,“来陪师姐一起喝酒呀。”
每一次,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鄢丰总是不忍心拒绝的。
“……好。”
回过神的时候,鄢丰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答应了她的邀请。
侯山月却反而有些哭闹起来:“我可没有钱啊……这顿酒虽然是我请,可是也得劳烦鄢姑娘你来替我买单。”
鄢丰想了想,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免费的酒。”
侯山月眼睛一亮:“在哪里?”
她眼中原本还有点狐疑,对鄢丰并没有完全信任,可听到有酒喝,便立刻打消了所有的疑虑,跟着衣服便走了。
鄢丰记得,三百年前,经历过阿昭的事情之后,她曾经故地重游,来到儒法家交界的地方,在那棵海棠树下,埋下了数谈女儿红。
方才听到侯山月说起女儿红,她便想起了这里。
左右她不是贪杯的人,不如把酒分给能够欣赏它们的人。
四所见,她们已经来到了那棵树下。
鄢丰轻车熟路蹲下身,拔出剑便开始挖土。
她一面挖,一面道:“这酒虽然不及儒家的千年陈酿,但是细细算来到如今,也埋了有五百年之久。……还望侯姑娘能喜欢。”
听到五百年,侯山月眼睛一下亮了起来:“那是自然!”
鄢丰抱出酒,一、二、三……
一探界一谈地放在身边。
九。
鄢丰疑惑地朝地窖里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了,心中反而有些疑惑。
……记忆中,她埋了十坛。
怎么会凭空少了一坛?
但鄢丰只犹豫了片刻便很快掩饰好神色,转头朝侯山月笑了笑:
“希望今晚,侯姑娘能喝得尽兴。”
那边侯山月早等不及鄢丰说话,抱起酒坛便对着喝了起来。
她喝得快极了,和贺灵半点儿也不像。
毫不夸张地说,曾经——昆山还在、师父还在、贺灵也还在的时候,贺灵是整个昆山上最爱酒的人。
但鄢丰记得,她爱酒爱得优雅风致,不仅讲究喝的时间和酒的年份,更看重同饮的人,看重天时地利人和——春日要喝剑南春,夏日要喝女儿红,冬日要喝烧刀子暖胃……
所有的这些,都讲究极了。
当她真的喝起酒来,也不忘记身为昆山弟子、身为掌门首席的风度。
她喝酒,但喝的也同样是一分风雅。
眼前的女子却截然不同。
她看起来,是一个绝不会将任何规则放在眼里的人。
鄢丰怀疑,如果今日她没能喝个痛快,明日儒家那坛千年女儿红的彩头便要失窃了。
“你怎么不喝?”
侯山月看她还在愣神,催促道:“良辰美酒虽好,可也得有个伴儿,这酒合起来才能算尽兴啊……”
贺灵死后,鄢丰很少有过这样放松的时间。
她不由吐出一口浊气,微微笑起来:
“我的酒量很好,这么多年,还未尝败绩。”
说罢,她便也抱起酒坛,扔下塞子便喝了起来。
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九坛女儿红已经尽数喝干了。
侯山月已经微微有了些醉意,她目光濛濛地看了鄢丰一眼,忽而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日真是棋逢对手!”
她一掌拍在鄢丰肩膀上:“我已经很久没跟人喝得这样尽兴了。我当你是半个朋友,要不要一起……去干一票大的?”
鄢丰虽然面上不显,但其实也有些微醺之意,闻言她反应慢了半拍:
“……干什么?”
侯山月咧嘴一笑:“去尝一尝,他们这论剑会的彩头,味道如何!”
鄢丰混沌间被她拉起来,迷迷糊糊地想:当年来参加论剑会的彩头,为什么不是这坛女儿红呢……?
鄢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眼前的女子。
她和贺灵太像了——除了爱酒,他们哪里都不一样,贺灵是内敛克制的,是温柔友善的,而眼前的侯山月确实奔放直白的,是热情吵闹的。
他们出处都不一样,鄢丰却觉得,他们处处都让她想起他。
她太久没有见过她的师姐了,太久没有这样纯粹快乐的时刻了。
她舍不得。
也正因如此,鄢丰没有注意到,原本无月无凤的夜晚,不知何时,云雾三区,一轮满月,毫无预兆地高悬夜空。
诡异的寂静弥漫开来,鄢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猛地停下脚步。
走在前面的侯山月察觉到,脚步一顿,回过头,问她:“怎么了?”
在一片濛濛夜色中,鄢丰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瞳。
下一刻,脚下光芒大盛,鄢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脚下阵法莹白色的纹路,惊恐与不知所措的情绪同时复现在她的脸上——
这个阵法、这个地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永夜阵!
“她竟真的相信你。”
一声嗤笑从耳边传来,鄢丰抬起头,对上第五昭那双熟悉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在满月之下正渐渐变红,可是意外的是,尽管两人的瞳孔都变成了红色,鄢丰却无法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一点儿失去神智的迹象。
侯山月不明所以地迎上第五昭暗藏针锋的眼睛,耸了耸肩:
“别把她杀了……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她似乎有点儿心绪地看了她一眼,“她的酒还不错。”
第五昭不再说话,永夜阵在下一刻启动,鄢丰感到眼前被浓重的黑色笼罩起来。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鄢丰发现,自己伸出一间熟悉的地牢当中。
所不同的是,当年这座地牢中是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和她关押在一起,他们共同寻找逃离的方法。
而此刻,那个人站在她的对面,陌生而熟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又千言万语,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半晌,侯山月从外面风尘仆仆走进来:“你在干什么呢?那姓舒的喊你过去。”
“喊我?”第五昭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对此压根无动于衷。
鄢丰听到他们的对话先是吃了一惊,很快又冷静下来——
舒泓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五昭和舒泓又到底是什么时候达成这样的合作的?
“一次又一此被背叛的感觉如何?”
一道声音将她思绪换回,去没能成功地激怒鄢丰。
她眼底一片沉寂——这就是心魔剥离之后她最大的变化。
她再也不想当时在裂缝之下那样容易被激怒,被蛊惑,乃至于彻底被情绪掌控,失去神智,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
鄢丰心下稍安,第一次感到那道声音的消失对她的影响是如此巨大,而且直观。
她看了他一会,问:
“那一天在金陵,你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第五昭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这也在鄢丰的意料之中,她正要再开口,反而是一边的侯山月开口道:
“姑娘莫怪,我们把你带来这里可不是要做什么不好的勾当——我们不是炼人的。”
鄢丰这次终于抬起头看向侯山月,后者眼神清澈见底似乎真的不是在说谎言。
她顿了顿,竟然从腰间取下牢门的钥匙,走到他的身边,朝她伸出手:
“我看你身手不凡……姑娘,要不要加入我们?”侯山月眉眼弯弯,“我以魔族叛军右护法的身份,正式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工打下儒家城!”
鄢丰睁大眼睛,原本被她这笑容蛊惑的感情迅速远去,唯有这最后的一句话掷地有声,让她几乎难以置信。
可是侯山月就是这样大喇喇说了出来,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
鄢丰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下一刻,身着滑轨紫衣的男子摇着扇子出现在侯山月的身边,正是舒泓。
鄢丰神情瞬间凝重起来,脑中正在飞速思索如何离开这里,把这个消息告诉聂听琴。
舒泓却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微微笑了一声,却没有说破,反而另起了一个话题:
“你在医家修养那么些时日,恐怕不只是恢复了右臂那么简单吧?”
鄢丰和舒泓对视,眼底的沉着冷静已经让她知道了答案。
舒泓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摇了摇扇子。
“别急。”
他转过身将搬开的牢门打开更多,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在场的另外几人都错愕至极,唯有舒泓神情不变,仍然从容,他朝她颔首: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必然不可能答应她的。没有关系,你大可以立刻离开这里,没有人敢拦你。”
鄢丰却迟迟未动。
如果真的离开了,确实可以向聂听琴通风报信,提早为这突如其来的战争做好筹备,可舒泓足智多谋,一定想到了这一层。
也就是说,她的目的或许根本就是要她充当那个传递消息的人。
……为什么?
可是如果此时不离开,等到舒泓反悔了,她以凡人之身,也根本没有任何别的办法逃离这里。
舒泓看出她的犹豫,却没有说话,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就像从前,他教给她一个新的招式的时候,如果她不让他重复一遍,无论她遇到怎样的困难,他都只会在一边静静看着,什么也不说。
直到她自己向他求助,或者追问。
半晌,鄢丰站起来,打定主意,问他:
“前辈今日为何将我带到这儿?”
舒泓微微笑了笑:“如你所见……我代表魔族叛军的首领,邀请你,加入我们的计划。”
鄢丰不语。
“你大可以回去,将这一切都告诉你的那位聂前辈。可是……”舒泓神情不变,眼底却露出一个莫测的神情,“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来找我们。而我,随时恭候你的到来。”
鄢丰听罢终于不再犹豫,站起身便离开了。
身后,舒泓神情莫测地看着鄢丰离开的背影,低声自语:
“因为,只有我们……才能帮助你,找回你丢失的心魔啊。”他转过头毫无征兆地看向第五昭,却仍然难掩眼中轻蔑,“你说是吗,我们的,魔君大人?”
醒来之前,鄢丰做了一个梦。
她不知道那究竟只是她无端的臆想,还是真是发生过,却被她遗忘的过往。
那是在魔域。
鄢丰从来没有踏足过那座城,可是梦中,她似乎对这里熟悉寄了。
她轻车熟路地在城中穿梭,很快便来到一座装饰恢弘的城府。
这里是鑫苑城的城主府。
鄢丰脚步不停,很快便踏入其中。
只是叫刚刚迈过门槛,百年应有撞上一个人。
鄢丰似乎就是来找他的,梦里,她生气极了,见到他,她一下子拔出剑,质问他:“你为什么这样做?!和兵家的人勾结,你知道正道的人会怎么看你吗?!”
对方却早就聊到这一出,甚至他或许已经猜测到她会说些什么,因此此刻,她显得冷静地可怕。
她微微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笑——和方才坐在她窗前的那个笑容,一模一样。
她笑着,眼神却没有一点儿温度,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可是,这不就是你需要的吗,鄢丰。”
她的与其没有一点儿波澜,她一时间怔愣在原地,感到一点儿不知所措。
下一刻她缓缓放下剑,心中的愤怒散去一些,她低声说:“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第五昭却似乎一下子怒了:“凭什么?!”
她一扫方才的冷静,仿佛那完全只是伪装,
她的话彻底激怒了他,她凑近她,一字一顿地问他:“凭什么?凭什么你只需自己擅自做出决定,却完全不允许其他的人忤逆?你大公无私,你有情有义——但是凭什么?你这样做,才最自私、最面目可憎!”
她似乎过于激动了,眼眶微微泛了红。
鄢丰看着她,心中无端升起一点儿怜悯。
可是她只是微微蹙起眉,后退了几步,看着她道:“……至少你做出决定之前,也该知会我一声。”
第五昭冷笑道:“知会?你又是谁?本军做的决定,为什么要同你商量?”
-
她再次回到了那座熟悉的牢笼,鄢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紫衣男子,一时间话都说不出一句。
反而是舒泓欣赏着他的神情,饶有兴味地摇了摇扇子:“很惊讶吗?”
鄢丰很快平静下来:“前辈当年离开墨家的原因,我一直没有问。”
“你不知道。”他挑眉。
鄢丰说:“我知道。”
她的目光侠义道她腰间那枚锈迹斑斑的巨子令——
“在历代巨子当中,只有前辈,”她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只有前辈,是因为入魔而被墨侠派弟子们联合,逐出墨侠城的。”
舒泓笑了:“不错。所以,我和魔修勾结,你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鄢丰不再回答,质问:”事到如今我不想追究这个问题,她毫无意义。现在,我心中只有一个困惑,始终想不明白,想要向前辈问个明白。”
舒泓摇着扇子,没有回答。
鄢丰将这当做默许,顿了顿说:“都道纯血魔族应诅咒而生,每到满月之夜便不可抑制地暴力嗜血,否则受万蚁噬心之痛。……此乃天道惩罚。”
“不错。”
“可是,三日之前,刚刚过了这一月的满月夜。”鄢丰抬起头,不删不多地和舒泓对视,一字一顿地问,“敢问前辈,今日这‘满月夜’……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舒泓笑眯眯地问:“你已经认定了今天的事情是人为而非巧合?”
鄢丰看着他:“如今,我不得不这样想。……前辈经天纬地只能,别人不知道,但鄢丰最清楚的。”
——当初那个不厌其烦教导他的前辈,从他出入昆山到她逐渐成长为师门中最强的甘镬剑,他都一以贯之地教她兼爱之道。
而她,不论如何成长,始终不曾触及过他力量的便捷。
鄢丰甚至她的强大 。
舒泓笑了笑:“是啊,你是我教出来的孩子,你了解哦我——是我做的不错。我甚至还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亚这么做。”
鄢丰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舒泓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哦啊他的神情,反而微微出了神,似乎真的认真了。
因而鄢丰能够听出这句几近于叹息的自语,一定……不是谎言。
可她始终辨不明她这句话,究竟有何真意。
她说:
“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做错了一件事。现在,我想要把错了的一切,都拉回正轨。”
-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三百年以前。
鄢丰觉得一切都熟悉寄了,只是这一次,在她身边地不是那个小小的,脏兮兮的阿昭,而是一个颓然苍白的第五昭。
她与他相对无言。
鄢丰仍然止不住地在想,三百年以前,舒泓说的自己做错了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那个时候她曾经见过他,他那时好像易了容,她因而没能认出。
如今想来,从三百年前开始她就已经在筹备什么了。
从三百年前开始……他就已经,背叛了墨家。
鄢丰回过神,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第五昭。
半晌,她声音有些沙哑地喊他:“阿昭。”
在这个幻境当中她似乎更加沉默了,下颌线紧绷地看着她,不回答。
过了很久,鄢丰也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能够解决眼前的状况。
此刻他最关心的是侯山月的情况。
可是自从来到这里,便一直不曾见过侯山月的踪影。
第五昭去额忽然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别叫我阿昭。”
鄢丰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句话,已经是这些日子一来他第二次对她说了。
可是在此之前,在魔域中,他从没有多次多有异议。
她偏过头,片刻之后笑了笑:“我问过你,在我来魔域遇见你之前,我们是不是认识。”
第五昭冷硬而笃定几乎是立刻否定:“不认识。”
鄢丰更加失笑,顿了顿,她说:“我不相信。”
鄢丰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第五昭却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切都那么凑巧?”
鄢丰一愣:“什么?”
第五昭冷笑:“为什么偏偏在你们刚刚喝过酒之后,就恰好云开雾散,为什么偏偏就在你们脚下……步好了一个,永夜魔阵?”
鄢丰沉下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第五昭哂笑着靠近她一点儿,“你被你身边的那个女人算计了。……为了一坛酒。”
鄢丰摇摇头:“不可能。那个地方是我带她去的,她如何能够提前知道?”
“布下永夜阵的步骤并不复杂,相反,只要有一个纯血魔族坐镇,眨眼之间便能成阵。”
“即便时间上真的可能,我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第五昭低笑一声:“你没有察觉,我却看得一清二楚。”
鄢丰不理她的话,反问道:“如果只要有一个纯血魔族坐镇即刻在瞬息之间布下永夜阵,那个做阵眼的人,为什么一定是她……而不是你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
第五昭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份无端的质疑,他冷笑一声,耸耸肩:“随你怎么想。我言尽于此。”
说罢他便就地坐下调息起来,再也不说一句话。
鄢丰却难以平静。
此刻,在落针可闻的地牢当中,她无端感到一阵烦躁。
心魔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可是鄢丰却总觉得它并没有真的消失。
就在这时,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鄢丰应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熟悉清亮的眼睛。
“侯……姑娘?”
鄢丰试探着喊她。
侯山月此刻已经收齐了那种大喇喇的笑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绅士目光看着她,半晌问:
“你就是琴瑟说的那个,要来偷走儒家传承之力的那个家伙?”
鄢丰一愣。
这时她才发现,侯山月的眼睛一直是红的。
那双红色的瞳孔在这密不透光的牢狱中显出红宝石般的色泽,此刻正一顺不顺地看着她。
鄢丰下意识看了第五昭一眼,后者冷哼一声,偏过头不看他。
侯山月倒是开口了:“好像是说的你这个名字……”她像是在会议什么一般,此刻终于想起只言片语一般,看着她,歪着头一字一顿地重复,“鄢、丰,是吗?”
鄢丰此刻早已不再感到任何激动的情绪,她平静地点点头,试图和她交谈:
“请问姑娘和舒前辈将我带到这里,是想要得到什么?还是说,”她观察者侯山月的神色,猜测着斟酌着道,“你们想要阻止我参加儒家的试炼?”
“试炼?你管那个叫作试炼?”侯山月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低低笑了一声,又审视了她一会儿,片刻后说,“你给了我酒喝,你的酒还不错,我愿意卖你一个人情。”
鄢丰歪过头。
“现在离开,和我立下心魔誓永不再到儒家地界来,我可以劝劝那个家伙把你放走。”
鄢丰一笑:“姑娘当真劝得动那位前辈?”
侯山月眯起眼睛:“你认识舒泓?”
“我来自墨家。彼时初入兼爱之道,舒前辈便是我的老师。”
侯山月这回终于感兴趣了一些:“老实说,我也很好奇……他一个比我还纯血的纯血魔族,”她笑了笑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来,“跑到墨家去做什么巨子呢?”
鄢丰捕捉到关键词猛地愣住:“你说什么?”
侯山月不再回答,脚步声渐行渐远:“你好好想想……是答应我的条件,还是和你旁边那位,一起死在这里。”
侯山月离去半天了,鄢丰还迟迟无法从侯山月的话中回过神来。
——舒泓是,纯血魔族?
鄢丰猛然想起,笑得时候在昆山,她第一次入道成功,正是成为墨侠派的一员,那一天她高兴极了,提前好几天发请柬给远方的舒泓,希望她作为引自己入道的老师,可以来和她的同门一起庆祝一番,师姐也对此事尤为上心,提前了好几天打点好了所有的事务。
舒泓很快便回信答应了,那日觥筹交错,几人一起谈天说地到很晚。
月上中天,舒泓的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
师兄师姐们都喝了些酒相谈甚欢,没有发现,鄢丰却注意到,问他:
“前辈,你受伤了么?”
一旁的贺灵已经喝得半醉,只听到她前半句话便大声笑起来:
“丰儿你瞧,舒前辈都带你入道兼爱了,你怎么还叫前辈?”
鄢丰正要回答,舒泓却猛地站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很快转身大步离开了。
可是她记得……头顶那轮圆月,从始至终,都照耀着他们。
如果真是如此,她又为什么答应来赴宴?
鄢丰正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一阵嘈杂的声响忽然从门外传来,鄢丰抬起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她的眼神猛地一变:“灵珠?!”
灵珠被两个魔修一左一右抓住,站在牢门外。
侯山月咧嘴笑了笑,指指灵珠,朝着鄢丰道:“我看小姑娘说担心你,我变答应带她来看一看你。”
鄢丰瞳孔骤缩,眼中罕见地升腾起一点儿愠怒。
侯山月讶异道:“原来你也是会生气的。”她凑近她,观察了一会儿,“你不是已在惧相了么?为什么我从来没感觉到你有哪怕一丁点儿的畏惧?”
她饶有兴趣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一挥手示意手下的人将灵珠呀走了,鄢丰眼睁睁看着灵珠的身影消失在黑暗当中,新下一沉。
“你招惹她做什么。”
舒泓摇着扇子从阴影中走出,看看鄢丰又看看侯山月,半晌漫不经心道:
“不必说,肯定是聂听琴对她做了点什么。”
舒泓打开牢门走进来,太瘦接下第五昭早就蓄势已久的一招,眼睛始终思思盯着鄢丰。
他问她:“你为什么想要参加试炼?”
鄢丰扯起唇角:“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前辈。”
舒泓说:“不。——你还没有放弃你的兼爱之道。”
鄢丰沉默了。
半晌,她终于还是开了口:
“前辈离开墨侠派,是已不再相信兼爱知道了吗?”
舒泓笑了笑:“如果我说,我和你一样,你可相信?”
鄢丰不答。
默了默,舒泓先开了口:“你没有心魔。”
鄢丰抬起头看向舒泓,后者微微笑了笑,一字一顿肯定道:“这就是聂听琴待你来到这里,却迟迟没有带你参加儒家的是试炼的原因。”
“……什么?”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可是鄢丰听到却并不觉得惊讶。
但她仍然下意识想要从昔日的老师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惜这一次他却没有随他的预案,只是一摇扇子,眼前的景物飞速变化起来。
“我来带你看一看吧,你的捏前辈……到底在做什么呢?”
鄢丰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小小的暗室当中,一个熟悉的女声不期传来。
“鄢丰。”
鄢丰睁大眼睛,可这不是她第一次经历幻境,她谨慎地没有开口。
下一刻,女人从阴影当中走出来,是侯山月的模样。
她看了她一会儿,说:“其实,你不想离开儒家也行。”
“什么?”鄢丰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松口。
灯光骤然从四个方向同时亮起,鄢丰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巨大的永夜阵之上。
四周全是周身散佚着魔气的人,看不清楚是魔修还是入魔者,又或者是纯血魔族,总之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在这寂静的幻影中明显极了。
“鄢丰,我听舒泓那家伙说,你从前在昆山上,尝尝跟她提起——你有一个梦想。”
“你说,妮子小在昆山脚下长大,可是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种族与种族间的偏见与骑士是多么锋利而伤人的一把刀。”
侯山月的声音忽而请环节,随着她的声音,鄢丰也不由自主想起昔日在捆上之上,她对舒泓说起的话。
那一日万里无云,天气晴朗,是她第一次见自己在墨家的老师。
她有些紧张,授信沁出一点儿喊又很快在衣摆上蹭干净,画满的脚步声慢慢接近了她,她挺直腰杆,握住甘镬剑的剑柄,从当中获得一点儿微妙的慰藉,抬步迎了上去。
一身翩然的紫衣率先映入眼帘,鄢丰抬起头,对上舒泓笑盈盈的眼睛。
鄢丰正要开口介绍自己,舒泓便摇着扇子将她打断:“这些容后再议。在那之前……我最想知道的是,”他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探究什么,最终她开门见山地问,“诸子百家,你乃天生灵体,修哪一门都能一日千里。墨家如今式微又分成游侠游仕两派。你加入了,便要不可避免与其他家作对。……所以,你为什么还是要选择墨家?”
这些利害,想必你的市长也该跟你讲过无数次。
鄢丰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意料之外地静了下来。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她深呼吸一口气,顿了顿,说:
“我自小在昆山脚下长大,虽然是天生灵体,我却觉得,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在种族之间,那些其实与偏见是多么伤人而锋利的一把刀。所以,我想做一把剑。”
舒泓外头看着她,将他仔仔细细大量了一会儿,片刻之后见她沉默了,终于开口追问:
“什么样的剑?”
鄢丰似乎在斟酌,半晌才终于确定了什么,她鉴定地抬起头不删不多地和舒泓对视:
“我想要做一把剑,一把能够消弭那些偏见的剑锋的,公正之剑。”
舒泓笑了:“这可不是兼爱之道。”
鄢丰说:“没有天志,何来兼爱?”
舒泓盯着他,神情肃穆,半晌爆发出一声极大的笑。
“我竟不知道,我竟然为自己找了个这样的接班人!”
她腰间的矩子令在一阵分中微微摇曳起来,舒泓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没有兼爱,便不会有什么天志。”
“舒泓说,你要成为一把剑。”
侯山月的目光穿越漫长的时间和她对视,鄢丰在那清亮的眼睛低下读到了一段没有来有的鉴定。
侯山月顿了顿,叹息一声,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她说:“鄢丰,我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个理想。”
她的目光在永夜阵的周围环视一圈,对上那些猩红而痛苦的眼睛,咧嘴笑了。
“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个宽厚善良的人。”
她看着鄢丰的眼睛,鄢丰从那双眼睛中第一次读出一分和昔日的贺灵截然不同的狠厉与决心,还有一点不容易被察觉的……痛色。
侯山月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我的同胞们……能够再也不受那该死的诅咒的羁绊,真正的挺起胸膛,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和我们一起吧——现在,你也是魔了,我们一起,联合一部分人族,把儒家打下来,给所有阴影之中无法见天日的通报”
就在这时,一声震天的巨响从门外传来,在场死人同时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下一刻鄢丰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舒泓,你好大的胆子,干葱我的眼皮子低下抢人。”
舒泓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对山给一双凌厉的眼睛。
来人正是聂听琴。
她柳眉微蹙,先是大量了鄢丰一番,而后才转过头,对舒泓怒目而视:
“三番两次的针对我,你到底想做什么?舒泓,”她的眼睛罕见地隐藏了十成奴役,仿佛下一刻便要这不见天日的地牢横尸百万,“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医家清理门户的事情,根本就是你的手笔!”
舒泓站在原地没动,反倒是聂听琴上前一步,一把扯下他腰间的一枚令牌,鄢丰这才注意到原来她腰间别了那样多道数不清的令牌,扯下一个来便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那枚木牌被扔在地上啪嗒一声闷响,聂听琴仿佛忍无可忍一般将她拆除,连眼眶都微微发红:
“我真想知道,你到底哪里来的那样大的能耐——千年来,诸子百家,还有哪一家你不曾入门过?!”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唯有舒泓看上去冷静极了。
可是他刚一开口便反击了她——她拆穿了她的秘密,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回敬给他。
他说:“那又如何?千百年来我游历诸子百家,自然优沃自己的道理。你呢?你辗转儒家各派,又杀遍医家各派传人,如今又和墨家两派都有勾结。你做这些,不都是为了赵花骨?”
聂听琴这时终于冷静下来,听到赵花骨的名字她的眼神也不过微微山东了一下,她眼睛看向鄢丰似乎不像多说。
“鄢丰,跟我走。”
鄢丰却已经怔愣在原地,舒泓凑近她,问:
“你真的以为,没有了心魔,你的试炼就万事大吉了吗?”
聂听琴剑鄢丰犹豫再次动了怒,一股无形的力量扣住她的手腕,鄢丰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跟在了聂听琴的身后。
而侯山月和舒泓都没有再拦着。
只是,离开那篇无边黑暗的最后一颗,舒泓说:
“你以为,聂听琴为什么迟迟没有待你开启儒家的试炼?因为失去了心魔的你——根本就是不完整的你啊,鄢丰。”
鄢丰脑中始终回响着这一句话,而聂听琴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愤怒中,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聂听琴将鄢丰和灵珠都从那座地牢当中解救出来了,然而之后接连十日,她都再也没出现过。
十三日之后,鄢丰在客栈下遇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女子大喇喇站在她面前,似乎完全忘记了那日在地牢中两人的针锋相对。
她把一坛酒种种放在桌子上,咧嘴一笑:“喝酒吗,千年的女儿红陈酿,我偷——我赢来了!”
鄢丰警惕地后退一步,一只手拉住身后的灵珠。
侯山月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禁失笑:“这么防着我做什么?这里毕竟,还是儒家的地界呢。”
鄢丰看了她一会,沉默不语。
侯山月有点受不了,求饶道:“之前算计你是我不对,你帮了我,还给我酒喝,哎,属实不该。——今天我这不就是赔罪来了嘛!”
她打开酒坛就在自己的碗中岛上一晚乘车的酒液,另一碗递给她:
“来,喝了这一碗酒,过往的恩怨,咱们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