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两天,天气小小的放晴了。太阳暖融融地一照,虖勺山上的乔木各个伸展开来,纷纷开始冒绿芽了,连带着山上的空气都清新许多。
雨下了半个多月,山里那条山涧水倒是涨了不少,泉水叮当随着山势往下冲,里面的鱼儿在陡坡处扑腾地想往上游,一窝一窝地跃出了水面。
半个月的悉心照顾下,即便下着小雨,司锦年的右肩也无大碍了。
他又拾起了短刀,天一亮就跑去院子里练。
苍术教他的刀法他已全部吃透,他和短刀仿佛人刀合一,异常契合,不需要另外的指导,只需多加练习便可。
午饭前一个时辰的样子,苍术正愁没有食材做菜了,司锦年转念一想,便说自己出去去山里抓点鱼回来,正好距离上次也好长时间没吃鱼了。
苍术想了会儿觉得可行,就让他去了。
司锦年把短刀别在腰间,便出了门。
……
虖勺山脚下,两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人带着一行穿着软甲的官兵准备上山。
“你确定在山上见到了?”
领头的官兵声音粗粝,眯着眼看向带他们来的那两个男子,抖开了手里的画布。
其中一个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垮垮的肉把本就不大的眼睛挤得只剩两条缝,他恭敬道:“大人,就在山上,我们保证没认错。”
那个官兵将手里的画布随意叠了叠,往后一丢,手一挥,“上山!”
一群官兵握着手中的佩剑,随着一声令下,浩浩荡荡地上山了。
留在原地的那两个男子勾着背,搓了搓手,捡起了被扔在地上的悬赏令,望着官兵行进的方向,眼里尽是贪婪——
“嘿嘿,那可是一千两黄金呢,要发财咯!”
……
“六六呢?”书郡在藏书阁呆了半个上午,肚子开始抗议,就来厨房瞧瞧有什么吃的先垫垫肚子。
“抓鱼去了,”苍术拿着铲子将锅里的菜翻了翻,“我看可以搞一个渔网,放在那儿打个窝,一次抓一群,六六就不用这么麻烦经常去抓鱼了。”
书郡觉得说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苍术饭菜都做得差不多了,书郡走来走去,往外头瞧了不下十遍。
“怎么还没回来?”
在第二十次往大门看的时候,书郡终于忍不住了,他从桌上拿了块饼叼在嘴里,大步出了门——
“我去找找他,你饿了先吃,不用等我们。”
苍术锅里炖着汤,走不开,想想应该也不会出啥事,应了声:“好,快去快回。”
书郡出了宅子,直奔上次六六带着他去捕鱼的那块水域。
还剩百米的位置,书郡听到了刀剑碰撞的乒呤乓啷声,离近了,更为可怖的兵器捅进血肉的扑哧声自前方清晰地传来,隐约间一并传来的还有铁锈般的血腥味。
越往前走一步,血腥味变得越是浓重,混着山间乔木和山涧的味道,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快点!别让他跑了,不用留活口!”
乱七八糟的刀剑声和脚步声一同传来,书郡心中的不安像日落时刺眼夺目的朝霞,猛然迸发开来,他呼吸凌乱,眨眨眼睛压下急剧的不安,抄小路从灌木中穿过。
拨开一丛草木,书郡就被溅射过来的鲜血染红了眼,他看见一群持剑的官兵围着瘦小的六六攻击,六六手握短刀,眼神凶狠,喘着粗气,身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糊成一团——如同书郡第一天见到他时那样。
书郡不会功夫,手无寸铁,在灌木的掩盖下急得眼泪直掉,却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帮忙,又怕贸然上前拖累了六六。
忽然,书郡呼吸一滞,看到原本似乎已经躺在地上没有呼吸了的一个官兵,不知何时握住了地上的剑,打算从背后给已经略带疲乏的少年致命一击。
书郡大脑一空,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冲了出去挡在了司锦年身后。
沾着血的冷剑贯穿了书郡的心脏。
哧的一声闷响,像是宣告了什么的结束。
官兵们也愣住了,似乎也没想到会误杀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那把剑身上被源源不断涌出的鲜红色的血染得更红了,握着剑的那个官兵抖着手松开了,剑落在土地上,没有声音,逐渐被掩埋在渐渐聚起的血里。
司锦年只感觉到身后忽然有人贴了上来,一股熟悉的味道将他轻柔地包裹住,然后又忽地轰然倒地,温热的液体溅了他一身。
他僵硬地转过身,见到了倒在血泊里的书郡——他望着天空,甚至还没来的及阖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便没了生机。
司锦年抱住了尚还温暖的书郡,跪在地上,双手控住不住地颤抖着,他颓然地弯了脊背,从喉间爆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怒吼。
山林里的乌鸦被惊扰,纷纷从枝头飞向空中,哇哇地大叫着,如泣如诉。
放心不下的苍术姗姗赶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握着剑目眦尽裂,远远地朝着浑身浴血却已经没了气息的桃花眼少年大喊了一声“书郡”,妄想将他唤醒。
官兵们听到这一声怒吼,才一个个反应过来。
领头的军官想了想,说:“书郡?那不就是赵钊的外孙吗,也不算杀错人……”
话音未落,他的头先掉在了地上。
司锦年红着眼,面无表情,像鬼魅般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手握短刀,取了他项上人头。
血溅了他一半的脸颊,可他眼里的愤怒却比刺眼的鲜血更加浓重摄人。
当苍术抱着书郡往山上走的时候,腰上的佩剑滴答滴答的滴着血,往后一看,尽是倒地的死尸。被染成红色的山涧水汩汩地往山下奔涌。
司锦年将书郡当时带回来的人参熬成汤给已经变冷、面色发灰的人服下,等了很久很久,见床上躺着的人儿没有任何反应,眼里唯一燃气的光也熄灭了,变成一眼望不到第的黑暗。
宅子里一片死寂,连猫也不叫了,蔫蔫地趴在地上。
一桌子没有动过的饭菜静静地放着,直到完全冷了也没有人吃。
自那天起,苍术不再做饭了,饿了自己随意糊弄几口就算吃过。
他不知道该怨谁,他想怪罪去捕鱼的六六,但他更痛恨让书郡自己一个人出门的自己。他甚至不敢回想书郡在的时候的日子。
自他十岁从乞丐堆出去之后,他的小少爷,便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的念想。
书郡死了之后,苍术如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一般麻木地活着,这个高大壮实的男人在一瞬间被击垮了脊梁骨般,一夜之间变得格外沧桑。
但他还没有打算自尽。
因为他还要送少爷最后一程。
书郡下葬之前,司锦年站在边上,看着苍术给小少爷打扮得金贵漂亮,换上了当初在书府时最爱穿的织金锦缎圆领袍,拿玉冠束起了一半乌发,又给他耳旁各扎了两个小辫。
“我最开始见到少爷时,少爷就喜欢这样打扮。”
苍术一连好几天没说过话,一开口声音喑哑,透着酸楚和浓烈的想念。
司锦年跟着苍术一起上了长留山,听着苍术断断续续地讲了一路关于书郡的故事,虽然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讲话。
从赵歌、书敬先,讲到宋嬷嬷、海棠,又讲到梨园的婆惜、巧奴。
后来两人在那颗最大的垂丝海棠树下停下。
司锦年见到了树下的两个墓碑。
一个时辰之后,第三个墓碑立了起来,一左一右依偎着旁边两个。
花期快结束了,树干上冒出了很多绿叶子,春风一吹,垂丝海棠纷纷扬扬,像下雪般落了满地,不一会儿,就在墓碑上厚厚的堆起了一层。
也落了墓碑前的两人一身。
太阳落山时,两人分开了,皆再也没有回过虖勺山上的宅子。
至此一别,苍术再也没有见到过六六,司锦年也再没听到过关于苍术的消息。
中元节那日,司锦年来了长留山,给书郡烤了几只鱼放在墓碑亲,在树下坐了一整个下午,握着手里已经被摩挲到掉色的破破烂烂的平安符,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睡醒之后便离开了。
……
这年除夕,苍术带着佩剑游历到了卫国,在的栏前看杂戏的时候,他听到边上人声音不大不小地议论着,说天齐被两国一起从海上逼近作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败咯。
“但我听说天齐皇帝好象是被他们自己人杀了欸?”
“哦对对对,好像是说有个半大的孩子趁乱进宫直接把皇帝杀了——用的还是短刀,就这么点长——”那人用手比划了一下,“厉害不?”
“这么厉害?”
“那可不,皇宫里的人都惊呆了,”那人磕着瓜子,有些莫名的骄傲,“听说那个小孩是天齐前御史中丞唯一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什么……司、司锦年。不过你说可不可笑,他爹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忠臣,给自己孩子取得名字都是希望天齐国泰民安,结果却被满门抄斩了。”
另一个人也从桌上抓了把瓜子,闻言皱着眉,“啧啧啧,可惜了,碰上个这样的皇帝。”
“那最后那司锦年呢?还活着吗?”
“咋可能,皇家侍卫这么多,他还杀了皇帝,怎么可能让他跑了,”他呸一声吐了嘴里的瓜子壳——
“还没出皇帝寝宫就被冲上来的侍卫乱剑捅死了,连个全尸都不晓得有没有……不过天齐国也灭了,他这也算是给父母报仇了。”
“哎……真可怜。”
几个人磕着瓜子齐刷刷摇摇头,片刻之后又被台上的杂戏吸引了注意力。
……
次年春,苍术从卫国回来去长留山扫墓的时候,看到了墓碑前堆满了花和水果,还有几盘已经烂掉了的、只剩下骨头的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