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流

    60. 乱流

    人的记忆总是以一种碎片的、主观的方式进行记录,在类似于蒙太奇手法的剪辑里,随时间不断拼凑出新的情绪。

    而二十岁出头的那些记忆,恰好过了童年时期恍惚与失真,又没有进入到社会按部就班的老练。那些格外碰撞的、鲜活的东西,像是汇就了一张张毛细血管,牵连着年轻的躯体,塑造出稚嫩又成熟、爱又怨的她们自己,每每追溯,都是说不完的故事。

    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爱总被描绘成为完全的伟大。

    但那些可以出现于宗教信仰的宣誓、可以存在于教科书上、可以是小说电视剧里,唯独难以纯粹地成就在现实中的人身上。

    因为人的爱时不时就会以自私的形式出现,有算计,会计较得失。尤其是那尚未经历过风雨的小舟,没有走出过温室的花朵,还没有尝过什么叫为一个人全心全意牵挂,也不曾明白生活的乱流从来不会给人有所准备。

    16年。

    如果回望这一年,的确足够充实。

    论事业。

    那都是她们起步上升的一年。

    周然很幸运,抓住了中国房地产黄金时代的尾巴,在论绩不论年龄的打拼里,也算在社会层面上寻获自我价值。

    褚晋同样也是,转岗刑侦侦查,遇到一个认真负责的师父,努力上进的同事,顺利融入到新的集体,已经是很好的开端。

    春风得意马蹄疾,会有称赞声,会有新朋友,这些好东西最终汇流成为这具疲惫身躯的补偿机制,快速冲刷着时间的进度,让人不自觉沉浸在充实自满中。

    论感情。

    这段关系行至三年,从游戏到现实,生活娱乐同进同出,似乎就像周然最开始所期待的样子,稳定、互补、互相照顾也互相成就。

    但若从后来的视角再来看待这些日子,有些问题似乎早就有迹可寻。

    首先是忙碌。

    她们都是惯会隐忍的人,被工作分去精力,只能让情感维系在原地,在看似已然稳定情感里,不自觉会陷入到温水煮青蛙的境地,没有太多时间去深层次地照顾彼此的想法和情绪,一厢情愿地有了“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这样就挺好”、“她没有什么不满意那我也不应该有什么不满意”等想法。

    其次是新的关系进来。

    她们从网络结识,她们擅长处理网络世界的人际关系,不喜欢就可以不社交,拒绝可以很直接,网线一断就可以拥有安全感,尤其是奔现之后,在更为亲密和确定的距离里,她们小世界,似乎没有人能轻易插足。

    而这种距离优势在现实中却变得没有那么明显了。

    褚晋的工作环境高压且严肃,社交圈子相对单一封闭,加上性格原因,工作几年来,能遇到合得来的同事,但几乎遇不到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

    而周然却相反,策划端的工作必然会接触很多人,也必然需要去维系这些人,与同事的,与甲方的,与第三合作方的.......

    当其中有很优秀的人出现时,往往会存在一些威胁进来。

    这些威胁不再像是游戏世界里遇到的那些,游戏里她们二人可以一起接触、共同面对,但现实里却是分割的,往往只能相信周然自己的处理能力。

    除此之外,还有与父母家庭关系的平衡,有对褚晋前程工作的担心,不断积蓄压力导致身体的病症,间或对未来感到的迷茫......如果这些问题能多给那时候的她们一些时间一一来解决,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没有如果。

    谁也不知道这一阵阵蝴蝶振翅而起的风最终会刮向哪里,又会催生什么样的结果,对当时的她们来说。

    “你到酒店了吗?”周然揉着持续发痒的左眼,声音是说不出的疲惫。

    “到了,你呢?”

    “刚被拉着开了一波头脑风暴,现在还在改明天内购会上要用的PPT,今天估计是没的睡了。”

    褚晋跟去重庆抓人了,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而自己呢,被压在甲方这里加大班,通宵大概率是没跑了,毕竟明早就要用到的资料文件,调整了一个月都没有调整好,却指望着这一天一夜里完全改好。

    想想都是煎熬的一仗。

    “生日快乐。”周然知道褚晋肯定也很累,所以言简意赅地说出了打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等回来带你去吃好的。”

    “好呀,那你......争取也早点结束,能睡会儿是会儿,团队都在吗?”

    “在,知杳和小霞姐都在。”

    “好......注意你的小胃。”

    “知道啦,你也......万事小心。”

    “她吗?”会议室里安静得很,这整层写字楼,也就他们这个会议室和对门的老板办公室还有亮光,沈知杳听到她在打电话,大概就猜到电话的对面是谁了。

    “男朋友的电话呀?”设计小霞姐笑了笑,手上的工作倒是一刻不停:“你看看,恋爱还是年轻人谈好啊,我这结了婚的,一天一夜不回家都等不到一个电话来关心一下。”

    周然讪讪笑笑:“小霞姐你老公是不是在外地工作的?”

    “对,他在深圳,常年分居,以前他也是我们公司的呀,后来自己出去做展会了,他在你们来公司之前就已经离职了。”

    “哇,你们搞办公室恋情啊!太潮了吧!”人家坦坦荡荡说出来,周然也就开起了小玩笑来。

    “事实证明,办公室恋情搞不得,都是差不多的行当,都忙得跟狗一样,不好不好。”说些轻松的话题,自然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小霞姐笑着望了一眼周然:“你男朋友做什么的?”

    “警察。”

    “警察?不错,公务员啊,很稳定,不过应该也挺忙的吧?”

    周然叹了口气:“嗯。”

    “知杳呢?咱们部门的两个小美女,一个有对象了,还有一个......”

    沈知杳本来还饶有兴趣地安静听讲,结果话题一下子就点到了自己身上,有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

    “咦,竟然名花无主?”

    周然与沈知杳打了个对视,笑说:“嗐,小霞姐你不知道吧,拓展部那边有个男的还追她呢。”

    “拓展部?谁啊?”

    “高维。”

    “他啊,他不咋地吧,别理这种男的,前两年就听说他追前台的小姑娘,后来分手了,小姑娘离职了,他倒跟个没事人一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吃到这么一个瓜,又看同事姐姐义愤填膺,沈知杳哭笑不得:“我没理他。”

    “对,别理。”

    “对了周周,讲太湖水文到商道精神那几页你能不能帮我找下配图,找图真的太费时间了。”

    “好,我帮你找,知杳你那边修改的文字弄好了再丢群里,直接艾特齐总让他定,我们没得睡他也别想早睡,反正刚开会他自己也说了,尽管‘打扰’他。”

    沈知杳喝了口咖啡,揉了揉脸:“好。”

    一直干到了快凌晨5点,她们才打道回到酒店,东方天色已经微明。

    说是回酒店,压根不是去睡觉的,只不过回去洗漱收拾一下,一早9点就得再赶到会场去。

    “相较而言,你手上的话,是不是万融的项目更好做?”回到酒店,小霞姐因为生活习惯问题是一间房,所以周然和沈知杳住一间。

    周然还在做收尾的工作,一边贴PPT贴图一边调换顺序捋逻辑,沈知杳则坐躺在沙发上敷面膜闭目养神。

    “是啊,做了这个项目,精力全耗在这个项目上,万融那边很明显察觉到了,觉得我不够上心,说我出品质量下降。”

    “就他们这工作强度,干他们这一个都要猝死了......”周然啧了一声:“你知道吗?仔哥要离职了。”

    沈知杳立即坐正了身子:“仔哥?这么突然?为什么?”

    他们公司的事业一部算是整个广告行业头部了,部门里的人基本都是业务能力很强的老员工,人员很稳定也都很关键,虽然不至于说缺一不可,但如果主要人员缺一个,要同时补一个能力水平的人进来很难。

    “具体我也不清楚,仔哥没跟我说,陆总跟我提了一嘴,先是夸我有潜力进步快,然后拐弯抹角说希望我等仔哥走后能扛起担子来......”

    “这怎么也得跟你说一下吧,仔哥他怎么......”

    周然苦着脸,摇了摇头:“命苦啊,我现在自己手上两个项目,他一走,那他手上的项目肯定会分给其他策划,我之前就跟着他做湖州的平望项目和湖州项目,所以这俩大概率是我接盘了。”

    “真想死啊......”这种坑人路数她这辈子到底要着几次啊。

    当初游戏里的师父就是这样,一言不合拍拍屁股撂摊子走人,结果到了现实工作上,一样的剧情再来一遍。你要说人家不好吧,人家确实教你本事了,你要说他们好吧,这贴脸开大的操作真的是不给人一点准备。

    且不说别的,师徒一场,好歹先知会她一声吧,结果这种要走的消息却都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

    “我觉得,你如果忙不过来就跟领导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哪能这么干呢......我感觉你好像一直很累,经常生病,不是胃疼就是头疼什么的......”

    “是啊。”周然目光怔然地盯着电脑屏幕:“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肯定做了这个就没办法再做别个......”

    不只是工作上。

    也是生活上。

    更是她和褚晋。

    彼此那么忙,连一个电话都那么仓促。

    即便不是出差、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日子,为着其他事奔波的她们,回到家也都只能躺在床上,连深入说些话的力气都没有。

    “但你和你女朋友感情还挺好的,我经常听到她打电话给你或者你打电话给她,再忙也会关心问候。”

    听作为旁观者也是公司里她和褚晋关系的唯一知情者这么说,周然心里软了软,但又不免有些无奈自嘲的情绪翻涌上来:“如果每天都能正常上下班,可以见面,可以一起吃饭。”

    她好笑地觑了沈知杳一眼:“那也没必要一直打电话了吧?”

    “是吗?”沈知杳歪歪头:“好像是哦。”

    “哎,其实......”

    “其实什么?”

    沈知杳心思细腻,只是从周然短促迟疑的气息里听出她的不开心。

    她不是很八卦的人,也不会刻意去打探别人的感情生活,但她也能设身处地感受到,在这份感情里,周然有着难言的不容易,而她没有什么可以倾诉的出口。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没事的,不知道怎么说就随便说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俨然,周然还是要打退堂鼓了:“唉,算了,还是睡会儿吧,你也很累了。”

    沈知杳起身来到周然盘坐的床边:“没事,反正也睡不着,我去洗个脸,回来听你说。”

    周然:“好......”

    疲倦的精神与身躯,张弛的情绪,面对无负担的对象,一直被忽略被压抑的倾诉欲得到缓释。

    工作影响到生活,生活影响到感情,感情看似平静,湖底深不见底。周然愿意用这样的因果链,来解释这近一年来的时不时浮现的倦怠与迷茫,因为可能在她本能认同的价值里,如今的境况,其实并没有问题。

    父母不也这样吗?

    长久的感情关系不就这样吗?

    她没有做错什么啊。

    褚晋也没有。

    只是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

    又或是,不想安于这样的现状。

    “我觉得我整个人,像是浮着的。”周然不是文案工作者,她只能尽量去描述自己的感知。

    “嗯。”沈知杳轻轻点头。

    “感觉好像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做完了又觉得很空虚。”周然摸着下巴,将床上的枕头揣到怀里抱着。

    “工作上吗?”

    “各方面,工作也好,感情也好,都想要做到最好,但又觉得好累。”周然苦笑:“有时候真的挺想发火的,无缘无故地发火,想大叫,想发疯,哈哈哈。”

    被对方格外认真地注视,周然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你.....会这样吗?”

    “会啊。”沈知杳回答得轻而坚定。

    似乎是想要用认同的方式来安慰眼前这个少有在人面前展现脆弱却又故作轻松的女孩。

    沈知杳:“我挺羡慕那种脾气说来就来,说过就过的人,就像小霞姐小雯姐那样,不开心就骂骂咧咧,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不会长结节。”

    “是吧。”周然也认同。

    “你们......应该没吵架吧?”沈知杳试探性地问。

    “噗,要吵架应该也得约个时间的程度。”周然摇摇头,否认:“没吵。”

    “感情上也没有什么矛盾?”

    “没有吧......”

    “吧?”

    “你要说矛盾肯定是有的,但不是根本上的矛盾.....唉,我也不清楚啊,第一次谈恋爱,什么都得摸索着来,可能......可能就是都太忙了吧。”

    沈知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她呢,她在这方面也没有跟你讲过吗?有没有和你类似的感受?”

    “她啊......怎么说呢,她不太会很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哎,这点我其实挺烦的,反正就是死活不做那个先提出问题的人,然后我就要想很多,但我又很不喜欢自己想那么多。”

    “啊......”

    “真的,性格这个东西很难改!这个问题我也跟她正面说过几次,然后每次就好上那么十天半个月的吧,后面还是会这样,现在我也不太指望她能改,她装聋作哑,我也装聋作哑,什么时候她真憋不住了再说,看谁熬得过谁!”

    兴许是戳到一些气愤处,周然声音大了起来。

    沈知杳抿了抿唇笑道:“看来矛盾确实不少......”

    周然对天翻了个白眼:“一起生活怎么可能没有矛盾。”

    不爽的时候□□都想把人踹床角去。

    “但是很好嗑,怎么办?”

    “这就嗑上了?”

    沈知杳掩下笑来,正色道:“如果是正常范围的,那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哪有那么完美的爱情,那么完美的生活啊,我觉得阿周你吧......也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人生的容错率没有那么低的,感情应该也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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