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笔录
时间:2017年1月21日22时27分至2017年1月24日02时44分
地点:家里
询问人:褚晋
记录人:褚晋
被询问人:褚晋
......
当拿到这份以正规格式记录并打印出来的文件时,周然突然觉得被褚晋以“笔录资料不能网上散布需要案情相关人员到现场查阅”为理由叫回来好像挺合理的。
正规到什么程度呢,正规到除了这份纸质打印文件,还有褚晋自己录下来的视频。只不过因为褚晋全程还是以电脑打字方式记录,所以视频并不会像警局里做笔录那样真的有全程问询的内容。
但周然还是看了,如果不看,她就不知道原来褚晋在写的时候还有那么多表情与情绪。断断续续,从她们开始吵架的那一夜起,回到家空了就写,直到她认为写好了,就把自己叫回来。
“在侦查期间你有权委托律师作为你的辩护人,你是否要委托律师......个人基本情况,有无绰号,家庭情况......你这也太细了。”周然并不着急往下看,因为前面这些基本问询褚晋也写得很认真详细,她不想跳过。
褚晋并不是个无趣的人。
她有自己展现幽默的方式。
就比如她真的写了一份笔录给你,而你本来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她不是不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她必须要得这么做,但她选择这么做,是为了哄你开心,用她自己的方法哄你回家。
又比如,她在【有无绰号】这种地方会写什么“莫得感情的喵喵杀手”,在【个人基本情况】上写什么“差点被判无‘妻’徒刑的谈恋爱废物姐”之类的东西......搞笑得很刻意,但你又确实会被逗笑。
“我可以申请离开这个房间吗?”褚晋举起手来,努力把自己装成一个刚从劳里提审出来的犯人似的。
“驳回。”周然翻到下一页,而下一页才是此份笔录最重要的内容,所以这家伙肯定是不好意思了想当鸵鸟:“被询问人在场不是应该的吗?何况我一边看还得一边问责呢。”
“那你看吧,我去角落蹲着?”褚晋似笑非笑中又带着一丝即将要被揭露内心的紧张,指了指游戏房的角落。
“等等。”
周然转而出去,褚晋就好奇地望着她进了卧室又回来,回来的时候从背后掏出了一副玩具手铐:“自己给自己带上,然后去那边坐着吧。”周然努了努嘴示意褚晋身后的沙发。
严肃板紧了三四天的脸这会儿终于是松懈下来了。
因为周然这出已经算是给到了一个明显的信号,能玩起来了,就说明危机解除了大半,她已经原谅她了。
褚晋从善如流地接过那副堪比以假乱真的手铐,熟练地将自己铐起来,并友情提示:“审讯期间是禁止使用暴力的哦。”
“少废话,我自有判断。”
褚晋抿着笑,边挑眉边点头,乖乖去对面的沙发上坐好:“那个,警察同志,咱们还需要录视频吗?方便记录在案和以后复盘?”
“本警官还需要你提醒吗?没让你说话就不要说话。”
不过褚晋提的这个点还挺好的,周然欣然采纳,去拿了手机架来,把镜头完全对准了褚晋,开启录像。
褚晋:“......”
一切就绪,周然坐到电竞椅上,背对着褚晋,翻看起了后面的材料。
如果给褚晋时间,如果她愿意,她一定是能给你调理清晰把你想要知道的东西做出来的。
所以当褚晋把那些复杂的、隐秘的、晦暗的心思通过文字的方式呈现的时候,周然甚至觉得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本能上,褚晋就不是一个特别敞开的人,她似乎总是羞于展现自己的真实,这种羞不是害羞,而是羞耻,是害怕,是从小在承受严厉与缺乏的爱后,自我保护式地隐藏。
从近期的生活状态开始,褚晋叙述了她遇到的案子、遇到的困难、她的心境如何被影响.....当然很多东西涉及到机密,她依旧无法详细地对周然说,而她说这些也并非是向周然倾吐自己的不易,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博得周然的理解和原谅。
当然,在没看到后面的时候,周然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直至这一章节汇报完毕的总结,周然才翻开了褚晋的真实内心,看到了那些被隐藏太久,被刻意忽略,期望永远不要发生,但最终还是发生的事。
周然抬起头,看向凝坐在对面的褚晋。
褚晋低着头,瑟缩着身子,很是紧张的模样,面容隐没在阴影里,真的像是等待审判的羔羊一般,默然无声,任由宰割。
“其实你说出来,我没有不理解你的。”周然起身来到褚晋面前,蹲下身子。
唯有这样,才能看清褚晋刻意掩藏的面容与表情。
“我知道......”
然而褚晋依然不敢直面周然,心里的苦闷已经到了极致,其实她已经哭过了,就在写这些的那时那刻,难过的时候就没有办法继续,只能站起来,一个人来到窗前。
她当然知道周然会理解她,只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一回事,她会不会不开心又是一回事。
“我只是怕你......和我在一起会觉得委屈,我很担心,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改变。”
双手背铐锁住了,褚晋不得不同时抬起双手来抚摸自己的额际,晃荡出窸窸窣窣的金属声响。
手指不经意略过眼周,好似用这种方式就能安抚即将崩溃的泪腺一般。
褚晋似乎进入了一种自我厌弃的状态里。
就像她自己陈述的那样。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根不可控的弹簧,她的弹性无法有既定可控的轨迹,无法有张有弛,矛盾且极端。
她任由自己追逐着从前的心结,厌恶警察,却成为警察,她想要去体验父辈母辈的人生,但体验到的却是不真实的满足与隐蔽的痛苦。
如果没有遇到周然,可能她的人生会停留至此,也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不得不与自己和解。
但她遇到了周然,一个让她从未有过的心动感的人,而她恰好又说:我很喜欢警察呀。
无法形容的感受。
她知道,有的人成为警察或天性或后天对这个职业存在憧憬和向往的,她也知道,崇高的信仰与理想是让警察能够持续奉献自我的最好养料。
但那一刻,她竟然因为周然的这一句话,心里高兴了许久,就和当初她从警校毕业真正走上警察这个岗位,为老奶奶找回在村里的一只鹅,奶奶说“警察谢谢你”时一样高兴。
无可否认,在最开始,她会投其所好,用尽自己的警察优势,去获得与周然成为朋友的机会,聊一些她感兴趣的话题,分享一些遇到的事。
在那段时间里,她的确忘了许多不开心的事。
她甚至觉得她开始和解了,与曾经的那个自我。她换了一种视角,开始期待工作,开始想要为了周然所喜欢的模样成长,她想要变得更好,而不是单纯为了当初想要成为警察的“初心”,那个只让她牢记痛苦的“初心”。
但.....这似乎同样持续不了多久。
“你妈妈她......知道我们的事了?”
周然舍不得看到褚晋这样的表情,这同样也是她矛盾的地方,见多了褚晋的坚毅,在看到她脆弱的时候就不由催生出一种“该是多么难受了才会有这样表情”的认知。
“嗯,瞒不住,只要她来了,肯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她不允许我们在一起吗?”
褚晋摇头:“没明确表态,之后也没有再谈过这个事。”
“......”
周然叹了口气,坐到褚晋身边,在搁置在腿膝处的文件又往前翻了一页,回到那一段——
「我真实见过身在这个体制的人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虽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但也与那些朝九晚五的稳定相去甚远,我无法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一定在你身边,我无法给你一个绝对安全的承诺,我们的关系是秘密,我们无法站在光里......」
「萧雨晴太懂了,所以她用这种最尖锐的方式一阵见血地质问我,而我,除了在她面前虚张声势之外,别无办法,她说得对,她说得正在应验,我眼看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包括去年你回家探亲的时候,我们的事,她也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
周然沉默了。
褚晋才是孤立无援的那个。
反观自己。有父母,有朋友,没人倾诉的时候,总有办法找到倾诉的人,她也习惯在忍无可忍的时候跟褚晋正面对峙。因为她知道自己需要出口,需要释放,如果不这样她就会疯掉。
但褚晋,不会......
是的,是不会,而不是不愿意。
“所以你是觉得,如果你把这些告诉我,我就会因为知道了所谓的‘真相’,然后不堪忍受离开你吗?”
心底一直埋藏的担心被爱人直接挑明,即便有那份“笔录”的铺垫,依旧让褚晋不自在地抖了抖腿,双手团在腿间,无意识地交握摩挲,像极了一个被提审的犯人。
“嗯,不管是离开我,还是为了我勉强自己,我都......”都无法接受。
“所以我也不喜欢沈知杳,沈知杳这个名字每一次出现在你嘴里都会让我紧张......听你说她,我知道她应该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值得做朋友的人,但你越说她好,我越觉得自己不好。”
“我甚至会嫉妒她。”
嫉妒,怨憎,这些情绪,对于褚晋来说十分熟悉,因为这些恶性的情绪,往往就是导致世上各种矛盾冲突的主要原因之一。
只要一点点,就有无限扩散的可能,非常可怕。
“如果分析来看,这其实是转移矛盾,把我和你的矛盾,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也转移到你身上,从而让我自己的罪疚感可以减轻。”
说出这一句的时候,褚晋似乎要比刚才镇静一些了,周然可以清晰听到她呼吸的转变,重重一声叹息,像是认命,终于正视了自己。
如释重负。
“我是一个很坏的人吧?”一直佝偻的背此刻挺直起来,周然发现褚晋抬起了头,朝自己望来。
“很恶劣。”她苦笑。
“明知故犯。”
“屡次三番。”
“逃避问题。”
褚晋每停顿一下,都会从吐露出一个自我定罪的词来。
“辛苦你了......”
一直以来都辛苦周然了,周然也的确辛苦了。
周然眼眶发涩,一时间也失了语。
手指拨弄着腿膝上的纸张,纸张的角落已然是被她不断“欺负”后翻卷起的毛边。
只两秒。
她甩开了这一沓纸,探身过去拥抱住了那个失魂落魄的女人。
她很生气。
但她也很心疼。
这两种东西,并不矛盾,在这几天里,一直共存着。
“我知道,其实你也很辛苦......”
“......”
然后她就听见褚晋一声抽泣,紧紧地回抱住了她,越哭越无法自抑。
周然从来没有见过哭得如此痛苦的她。
褚晋的眼泪很多时候都是无声的,就像她的性格那样,充满着压抑,不到万不得已,不展现于人。
她的情绪总是需要被理性裹挟,因为她的每一次表达都需要谨慎的思考,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她的立场与态度。
但这一刻,她是完全敞开的,她不是警察,她不是谁的女儿,她只是她自己,任由自己做自己。
“你可以再信任我一点吗?我只是想要你跟我说出来,我又不会离开你,我是那种人吗?”口里泛出酸楚,眼下,质问不是因为气褚晋的逃避与隐瞒,而是难过,难过她在她们的感情面前,那么胆怯,那么没有自信。
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从小不那么被偏爱的孩子,所以总以为,在是非抉择面前,她会是那个不被优先考虑的选项。
这不由让周然想起以前和褚晋讨论:
孩子,是在一个物质条件差但是很有爱的家庭里长大好,还是在一个物质条件优渥但没有爱的家庭里长大好。
那时候褚晋说过,有爱的家庭,更容易培养出有同理心的孩子,父母善于沟通,孩子就比较坦诚,解决问题的能力相对会更强,以后也不容易做出反社会的事。
当然缺爱的孩子也不是不好,不过那些他们接触到的不好的孩子,除了天生坏种之外,往往会有一个不太美好的童年和家庭......
这些不绝对,但确实存在这样的规律。
周然深吸了一口气:“我承认,有些时候我很生气,生气起来就会觉得我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我凭什么要吃这样的苦,也有过实在不行就分开吧这样的想法,但那都不是真心的,只是一时气头上,我没有真的想过要和你分开,你带给我的开心远远超过不开心,有你的生活也远远好过我自己一个人......”
“真的吗?”
“真的假的你感受不到吗?”
“我想听你说.....”看得出来,褚晋已经完全哭懵了,像是无法思考,只能依托周然给她一个确切的、能让她放心下来的答案。
“如果是假的,老天爷就让你明天得腱鞘炎,我周然一辈子没有幸福。”
褚晋:“......太恶毒了。”
周然看她一脸呆样说呆话,凑过去用脸蹭她:“褚晋,我们是恋人,我们也是家人......”
“嗯......”
“那些你曾经在家人那里没有得到的爱和信任,在我这里也可以得到,你不是总说你在补偿童年吗?不一定只是你自己补偿,我也可以补偿。”
褚晋嘤了嘤,格外小鸟依人地靠了过来。
周然能感觉到她有点不好意思。
她们好像也确实很少说这些酸不拉几的情话。
“其实我觉得你家里也不是不爱你,你看,爷爷奶奶给你买房,爸爸妈妈给你买车,让你自己还房贷,也不怕你乱花钱,还不起房贷饿死......这怎么就不算一种信任一种爱呢......”
“所以我是不是应该知足?”
“姆......”周然想了想,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应该或不应该,似乎都不是很好的答案。
“别的不知道,反正有我这个这么好的女朋友的话......”周然挺起了胸膛,强势地将褚晋掰过来,褚晋的双手还被锁着,失了平衡,差点被带倒。
两个人顺势一起滚到了沙发上:“你应该知足!”
“这一点我确定,我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