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快接近晌午,两旁依然商贩林立。
菜市口的猪肉铺子前,一位挎着菜篮子的百姓正对着旁边买肉的男子窃窃私语:“听说了吗,陛下要立后了。”
“早听说了,隔壁王姨透的底,她家有人在宫里当差,说皇后跟咱们一样都是老百姓呢。”
肉铺的老板瞧了瞧四周,无人注意到他们,便也压着声音说道:“据说这位皇后在陛下潜龙时救过他呢。”
“什么呀,那明明是陛下的青梅竹马,后来获罪家中才没了官职成了寻常百姓。”
渐渐的,猪肉铺前的百姓越来越多,一位妇人听了几句:“我怎么听闻是陛下一夜风流……”
商贩大惊,连忙退后阻止:“快别说了,怎敢如此妄议陛下。”
“一平头老百姓,还是罪臣之女,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皇后呢,那些大臣竟也同意?”
“那谁知道呢,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辛密在此处……”
一辆马车从旁驶过,轿沿上青色的穗子下坠着两只祥云纹铃,那是宫里的马车,然百姓们正讨论地兴起,并无人注意到。
马车内正是叶一先前提到的要去往山文堂的宫里嬷嬷,一件松绿色的海涛纹镶滚圆领袍,梳以简单的发髻,清爽又带着几分精练。一旁尚衣局的小女史放下了马车帘子,容色有几分担忧。
“李嬷嬷,民间流言四起,陛下……”
“噤声!”李嬷嬷神色严厉,警告小女史:“你也不是第一天入宫了,怎的这点道理还要我教你?要想活命就管好你的嘴,咱们今儿个得高高兴兴的。”
看着李嬷嬷迅速变化的表情,皮笑肉不笑似的,小女史垂目,低声称是。
不该管的事别管,这是在宫里学到的第一课。
李嬷嬷和小女史一下马车边瞧见了门楣上挂着的红绸,由着小厮引路一路入内,但见不少丫鬟小厮正在挂着喜宴要用的灯笼彩绸,裁剪着寓意吉祥的喜字,倒是一派欢欣的模样。
李嬷嬷见了程昀徽,先是愣了一愣,随后赶忙举止合规矩地行了礼:“姑娘万福。”
李嬷嬷本以为这位程娘子应是那千娇百媚之人,才劳得陛下如此大费周折,不顾悠悠之口也要娶来做皇后,却不成想是个极大气的女子,眉眼之间的英气与利落让陛下那潜邸时的传言有了几分可信,倒真像是同甘共苦过的。
只是而今,瞧着总觉得是有些心事,不过婚期将近,女儿家有什么小心思也都是能够理解的。
程昀徽:“劳嬷嬷走这一趟了,实在是有些仓促。”
李嬷嬷宽慰:“陛下钦点的差事,再是仓促也会给姑娘办得妥帖。这位是尚衣局的女史,来给姑娘量喜服的尺寸。”
程昀徽:“有劳了,里面请。”
小女史给程昀徽量着身长尺寸,李嬷嬷忍不住开口:“姑娘怎的这般清减,可是此处的吃食不合胃口?可要老奴呈禀陛下?”程昀徽淡淡回答:“不必了。”
李嬷嬷与小女史对视一眼,各自将情绪掩藏了下去。
李嬷嬷也是侍候过两朝贵人的,那些小主巴不得想尽各种法子博得皇帝的注意,还是头一次遇到程姑娘这般放着一个绝佳的理由不用的,瞧着那兴致不高的神色,还是不必多嘴了。
夜幕降临,院中灯笼亮起,上头已贴好了大红喜字。
李嬷嬷满脸堆笑:“姑娘快别送了,更深露寒的,宫里还有宵禁,老奴就先走了。”
程昀徽将两个装有银锭子的小囊袋递给李嬷嬷和小女史:“今日多谢嬷嬷和女史姑姑了。”
院门关上,李嬷嬷瞬间收敛起了笑容。
小女史:“还是头一次见着送到门口的主子,不过陛下大婚,怎的如此仓促,嬷嬷可否给我透个底?”小女史将方才程昀徽给自己的钱袋子放在了李嬷嬷手中。
李嬷嬷将钱袋子推了回去,摇了摇头:“里面那位怕是不成了,连你我都觉得不对劲,也不知程姑娘作何感想,回吧,这不是我们该掺和的事。”
李嬷嬷和小女史坐上马车,撩开帘子远远地望着满院子的红,在浓厚寂静的暗夜里透出不详与诡谲。
穿过院子,程昀徽屋外坠着层层叠叠的红色罗纱,屋内两站烛火之下,丫鬟今儿正替程筠徽顺着头发。
今儿有些兴奋,嘴里喋喋不休地絮叨着陛下对程昀徽的重视:“尚衣局好大的排场,这样繁复的凤冠霞帔三日内竟也做得出来,到底是陛下喜爱姑娘……”
反观程昀徽,只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兴致:“我乏了,你先下去吧。”
今儿低头称是,带上了门。
今儿其实想不太明白,这两日姑娘总是瞧着兴致不高,半点不像是要嫁给当今陛下的样子,今日挑起话题,想让姑娘高兴一些,可仍是无用,她心中忧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程昀徽熄了烛火,从床板底下摸出了一柄短刀,怔怔地望着,目光沉沉,刀刃锋利,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今夜云散月清,好多瞧不清的东西,今夜都明晰了。
宫中,眼看蒙面刺客的刀尖就要触到王沅竞的喉咙,却被一柄利刃制住,禁军一拥而上,摁下了刺客。利刃的主人程收迅速上前,掰住了刺客的下巴,却还是晚了一步,有白沫混着鲜血从刺客的嘴角溢出。
程收:“陛下,刺客服毒自尽了。”
王沅竞:“查。”
禁军退下,御书房内只剩下王沅竞和程收二人,王沅竞有些疲惫地坐在宽大的楠木椅上,问道:“山文堂那边如何了?”
程收:“已安排妥当,相关之事都处理干净了。”
王沅竞闭起双眼揉了揉眉心:“这些刺客,这个月第几回了。”程收闻言直直跪下:“未满整月,已有八回了,是属下办事不力。”
王沅竞:“起来吧,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咱们这个摄政王,还真是不想让朕好过啊。”
程收并不接话,见王沅竞嘴角擒着略显疲惫的冷笑,心下凛然。他是禁卫的大统领,宫墙内的安危理应由他全权负责,然而短短时日,便已有数名刺客潜入宫内,更有一名攻到了陛下面前,刀尖都差点碰到陛下了,这实在是让程收这个大统领冷汗涔涔,夜不能寐。
程收走出书房,望着宫墙之上。
皓月清冷,映着宫内如死一般的寂静,浓墨一般的沼泽之中,又有谁能从这乱流之中清白脱身。
此刻的摄政王府内,明月之下的李屿青正月下独酌,远处叶一佩刀而来。
“失败了。”李屿青只望着杯中月,未曾回头便知晓了结果。
也是,若是皇帝那么好杀,古来史书上何来血迹斑斑。
叶一:“第八个了。”
李屿青笑,似有几分醉意:“一些本就该死之人,死了就死了。”李屿青将一根手指探入酒杯中搅弄那一轮杯中月:“倒也不指望他们能成,就是想恶心恶心我们这位新帝。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更何况陛下?”
叶一沉默半晌,望着那轮月亮重新聚齐,开口询问:“还要继续吗?”
李屿青:“你自己做主,如何?”李屿青将酒杯推向叶一,“如果是指挥使大人,此间该如何行动?”
叶一没有接过酒杯,而是执刀行礼:“明白了,下官告退。”因为佩刀便是有公务在身,所以不能饮酒,因为是指挥使,所以自称下官并未称属下。
自从李屿青成为摄政王后,他逐渐将管豹司的事务交由叶一自己决定,叶一明白李屿青是想培养自己,然后叶一又不明白,或者说更多的是忧心,如此这般下去,慢慢地便将管豹司的事务撇了出去,总让他觉着李屿青好似山间抓不住的晨雾,全然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却又叫人看不清远处。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应是成为摄政王之后,李屿青的行事越来越张扬,然而权力之下的危机与累累尸骨,叶一想,没有人再能比李屿青知晓地更清楚了,可他却依然如此,乃至越来越肆意。叶一是真的有些担忧了,怕他的主上一朝踏入深渊,便会万劫不复,自己必须尽快成长才可以,若是真有一日祸起隐微,他也好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一切。
清晨,鸡已打过鸣,山文堂内才熄了烛火。屋内桌上铺满了细细的线团,程筠徽剪去喜帕之上的最后一个线头,不枉一夜的功夫,倒也是绣成了。
晨光熹微,程筠徽轻抚着帕面之上的鸳鸯,划过一旁的并蒂莲,不觉露出浅笑。尽管多年的行事不允许程昀徽喜形于色,但是能够嫁给年少时就欢喜的儿郎,程昀徽是十分高兴的,她摸惯了刀枪剑戟的手,指点过江山的指尖,此刻如寻常小女儿般为自己绣着喜帕。
母亲已故,族中女眷长辈对自己多有怨怼,挚友在盏桦山上,如今的京城,程昀徽只有孤身一身,还有位居帝位的如意郎君王沅竞。
程昀徽知道,按照毕生所学不应该将自己置于此等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中,可是那又如何?如今大事已成,王沅竞就要和自己成婚了,如此,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程筠徽也不知道,或者说她知道,只是不敢认罢了,总是抱有几分幻想,盼望着他总能对自己有几分爱意或者怜惜。
然而执剑的王将,又怎会放过身前知晓一切黑暗,浑身□□的谋士呢?
是日大婚,帝王亲驾出宫来迎娶她的妻子,盛大的喜轿上坐着的却不是程昀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