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城迎来了七月份的雨季，连绵不绝的雨下了许多天，今夜稍稍停了。

    这是Z城偏远郊区的一角，居民一般用来堆放垃圾，盛夏天里，几乎没有人愿意靠近这里。

    一片树叶裹着一滴水砸在了地上，水溅到了旁边的那团黑影里，黑影轻轻晃动了两下。

    那里居然蹲了个人。

    陈苕一手里拿着手机听人说话，一只手拎了个路上打包的章鱼小丸子，眼睛扫了一下那团黑影，停下了脚步。

    “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鬼知道哪多出来那么多……”周运在电话那头说着，“陈队？”

    “嗯，那边怎么说？”陈苕收回视线。

    “老徐刚通知了明天八点开会，应该是要安排支援。”周运回道，他小小地叹了一口气。这几天Z城太平，上头刚放了一天的假，还没到晚，明天上班的消息就来了。

    “我知道了。”陈苕又看向了那个黑影，“有消息联系，我这边有点事。”

    陈苕挂了电话，她今天穿了双深蓝色的10cm高跟鞋，踩在地上却几乎听不到声音。她缓慢地走向了那个黑影。

    角落里仿佛都是湿咸的水汽，陈苕闻到了潮湿又带着腥味的，冰冷中渗着苦涩的味道铺展在空气中，不禁让人想到游鱼、海鸥和远航轮渡的夹板。

    她屏住呼吸。

    他坐在那里，全身都隐在黑暗里，借助一闪而过的车灯，陈苕先看到了一只苍白又骨节分明的手，而后是一双雾沉沉的眼睛。

    是个挺漂亮的小妖怪，陈苕想，只是不懂得掩饰妖气，她一只手抽出了皮包里的特制镣铐，正准备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戴上，就听得“碰”一声。

    那妖怪重重砸在了她的脚边。

    好一个碰瓷的妖怪。

    陈苕轻轻踢了一下地上的妖，转头看了下不足200米的自己家小区，也叹了一口气。

    小区的门卫赵老头正打着盹，远远看到一个穿着蓝裙子的女人过来了，探出头来道：“陈警官，今天休息啊？”

    陈苕点了点头，笑着说：“是呢，今天您值班啊？”

    赵老头刚想说话，却猛地瞧见陈苕手里还拖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垂着头，看不清脸，只模糊看得出身材高大，身上穿了一件仿佛睡衣的黑色袍子，裹得严实，腰间系了一件女士外套，因在地上拖拽了一会的缘故，有些脏了。

    啊这这，不会是，死了吧……

    赵老头不敢说话了。

    陈苕看到老头僵住的表情，转头看向男人，半是抱怨半是恼火道，“真是的，酒量不行自己也不知道，喝成这样，”又笑眯眯看向赵老头，“这是我另一个区的同事，今晚聚会喝多了。”

    赵老头看了眼地上的男人，看着倒是像警察的体格，放下心来，又上前说：“陈警官，我给你搭把手吧。”

    陈苕还是笑眯眯的表情，摇头拒绝。如今各地妖怪伤人事件频发，已经发展到老百姓谈妖色变的程度，这妖怪看着人模人样，一上手跟个没骨头的橡皮泥一样，搭把手还得了。

    于是赵老头就看着陈苕拖着那个男人一路走到了小院门口，一只手按开了门进去了，不免有些唏嘘。

    陈苕警官，是边河小区的一个名人。刚搬来边河小区的时候简直在业主群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人长得好，高挑明丽，性格也好，看见谁都是一副明媚的笑脸，还是个有铁饭碗的编制，上过国家电视台报道的见义勇为名人，那段时间拿着个酱油瓶上门试探的阿姨婆婆简直层出不穷。

    不过陈警官忙得很，十天里有九天都见不着，那些兴致勃勃的阿姨婆婆，后来也就渐渐散了。

    此刻光鲜亮丽的陈苕女士正在家里喝茶，她换了一双毛茸茸的家居鞋，翘着二郎腿，深蓝色的裙摆顺着沙发落在地上。她坐在那里，半点不像个冲锋陷阵的特辑处队长，倒像是刚参加完舞会的大小姐。

    灯光拂过她纤细的眉，而后是一双莹莹如秋水的眼睛，确实是个美人。

    这美人正垂着眼细细地打量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妖怪。

    乍一看，是完完全全的成年男性，即使躺在地上，也看得出高大挺拔。身材并不健硕，但也绝不瘦弱。黑色的短发，苍白的皮肤，和一张十分俊俏的脸。

    真是好看，陈苕见过形形色色的俊男靓女，也不得不说这个妖怪的皮囊实在是好。

    就在陈苕慢悠悠地晃着手里的茶杯时，底下的妖怪睁开了眼睛。

    一双雾沉沉的黑色眼睛。

    “嗨。”陈苕放下茶杯，上半身微微前倾，一只手拖着下巴，盯住那个妖怪，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妖怪沉默。他从地上慢慢地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如纸，眉骨很高，眼睛正对着陈苕。这双眼睛里并没有瞳仁，只是一片极致的黑，仿佛深海几万米下的深渊，几乎能把人吞噬。

    陈苕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她伸出手，捏住了妖怪的下巴，将他的脸凑近了些，紧盯住他的眼睛，道：“你从哪里来？”

    今天下午，沿海的H城发来警报，附近海域突发海啸，现场妖气四溢，短短两个小时，已经发现四十余只妖怪顺着海水潜逃上岸，目前已有5名市民遇害，20名市民受伤，损坏财产若干。目前大致情况已经控制住了，但H城特缉处也元气大伤，向周边几个城市特缉处都递交了支援申请。

    这只妖怪，极有可能潜逃自H市。

    屋子里的海水湿咸的味道越来越重，空气中仿佛已经可以凝结出水珠。

    妖怪下巴受力，被迫仰起脸。他目视着陈苕，面无表情，那双眼睛肃穆、沉静，无端让陈苕想到了上个世纪教堂里教徒的黑色纱衣，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突然偏过头，将脸颊放在陈苕的手心蹭了一下。

    陈苕手臂微微一僵，皱眉道：“收起你的把戏。”

    她用了点力掐住妖怪的下巴，面上还是笑的，但声音已经没了温度：“老实交代。”

    要不是这只妖身上并没有血腥味，看上去并不曾伤人，他此刻就应该待在Z城特辑处的审讯室里，而非好端端地坐在她客厅的地毯上。

    妖怪张了张嘴，短暂地发出了一声，“嗨。”

    他声音嘶哑，像是多年哑巴突然开口说话，只学着陈苕发出了声音，又直直地盯着陈苕。

    陈苕脑门的青筋开始跳了。

    是海水冲上来了哪家初具人形的妖怪。

    陈苕丢开手，正准备开始给周运打电话，就看到妖怪转过了头，鼻子轻微地翕动了一下，看向了桌子上已经凉透的章鱼小丸子。

    那是陈苕路上买的晚饭，她随手放在那里，差点忘记了。她看着那妖怪，突然来了点兴趣，道：“你想吃吗？”

    陈苕放下手机，将那袋章鱼小丸子拎过来，在空气中晃了一下，看着妖怪，一字一句地说：“想吃的话，要说想——吃——”。

    她拉长音，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妖怪的手，皮肤上传来鲜明的、干燥柔软的触感，有些像被海底舒展的海草蹭了一下，又带着一些奇怪的、幽微的香味。他沉默着盯着面前这个莫名的生物，盯了好一会儿，终于好像听懂了她的意思。

    “想……吃……”陈苕听到妖怪磕磕绊绊地回答。

    嗯，看起来还是能听得懂人话。她将章鱼小丸子递给他，莫名理解了一些养狗的朋友们的乐趣，虽然这不太礼貌，但是陈苕还是微微勾起了嘴角。

    她打给周运，道：“发现一只妖怪，初步判断没有攻击性，物种未知海洋生物，安排林沛来一趟。”陈苕看了一眼，那妖怪正在研究章鱼小丸子上插的竹签。

    周运道：“好的，但是队里已经没有隔离室了。”一队上个月搜捕了Z城大街小巷，抓捕妖怪大大小小30只，他顿了一下，“要不转移至二队关押？”

    “不行，”陈苕道，不管有罪无罪，二队对妖怪向来是绝不手软。

    她又看向旁边那个妖怪，妖怪正在吃最后一个章鱼小丸子。他瘦长苍白的手指捏着竹签，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眼看过来，安静地注视着陈苕。他的牙齿是正常的人类齿列，洁白齐整。除却那双奇怪的眼睛，完全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的模样。

    吃得还挺快。

    陈苕看着那双诡异却又专注的眼睛，对周运说：“放我这里吧。”为了工作需要，陈苕家地下室有一个专门关押妖怪的隔离室，只是很久不用。

    她吩咐道：“让林沛带着徐教授过来一趟，检查一下。”

    “好。”周运好奇道：“哪里抓到的妖怪，完全看不出物种啊？”

    陈苕笑了一声，道：“捡来的，像个活灵活现的人。”

    她在沙发上坐直了，又正色吩咐道：“安排2组和4组巡查一下城区，H市的妖怪可能渗透过来了。”

    周运一惊，道：“我立刻安排。”

    挂断电话，陈苕靠在沙发上，空气已经十分潮湿，盛夏的天气里甚至有些黏腻，海盐的味道，潮水的气息无孔不入。

    她打开空调，又问妖怪：“你能站起来吗？”

    妖怪看着她并不说话，他坐在地上，长腿微屈，在陈苕精心挑选的墨绿色地毯上投射出一片黑色的阴影，并不像囚犯，倒像个拍摄艺术杂志的男模。

    如果此刻有外人误入，保准要误会陈苕金屋藏娇。

    陈苕打了个哈欠，只好拉过妖怪的手，从包里扒拉了一个手环给他戴上。而后站起身，径直走向卧室，边走边道：“你自便。”

    手环是针对妖怪的特制品，克制妖怪的妖气，同时还兼具报警和定位的功能，陈苕并不担心他会跑。

    妖怪目光紧随着陈苕的背影，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环。他的下肢开始下塌融化，慢慢变成四条巨大的黑红色触腕，有两条攀到墙壁上，像巨大的黑红色蝠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