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快看,废后畏罪自缢了。
庭院内阳光正好,树荫窸窣,我自一众痛哭丫鬟和围观杂役的注视下蓦地睁开眼,梦魇中的母家门庭残败,自己也化成厉鬼,游荡于无际忘川。
热闹久违。竟似人间。
“淑妃,你总算醒了——”丫鬟宝钏凑上来想要扶我。
“醒了?”
众人的反应像见了鬼。
我躲开宝钏的手,张皇地扑向庭中巨树。
奇怪,明明是淮河府中父亲藏女儿红那年为我种下的橘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宝钏。”我询问道,“现在是何年月?”
“回娘娘,现在是永平四年春三月。”
春三月?我自缢那日明明是严冬……
永平三年,绿檐飘雪,红梅初露。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淮河杨氏,德行有亏,褫夺皇后封号,贬入冷宫禁足三月,不得有违。
大雪漫天,我走进了囚禁一生的地方,看见满屋的杂乱,和三尺白绫……
“父亲的橘子树怎么会在这里?”
“娘娘,这是开年绪王殿下求来的橘树啊,您忘了吗。”
“绪王?”
听到到这个名字,我有些不敢置信。
“是啊,您自...来此之后太守就获罪了,再未见过。”
我按下疑惑,走近了那棵树,发现了一张白色的令牌,拿起端详。
水龙纹的暖玉方牌中央描着纵列的清隽小楷——
李镕基
“娘娘,绪王殿下说了,这些下人见到他的令牌,就不会苛待娘娘了。”
沉寂的记忆忽然开始复苏,席卷而来。
我被废以后绪王也被移入行宫,以免皇上睹物思人。永平六年,绪王李镕基逼宫后被赐死。
“唉,娘娘你做什么?”
我走到书房,掌灯拿出起居录,仔仔细细地翻阅起来。
看到一行小字,忽觉熟悉起来——
永平三年,废后杨氏安置宫人,起居如常。
是了,当时我看到白绫后嘱咐下人不要多嘴,转而照常三餐,却没想到往后的日子更难捱,父母获罪流放音讯全无后的第三个冬天,我将白绫从箱底翻出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是没曾想……
按时间算现在是父亲被贬的第一年,自我十六岁入宫,距今不过四载——
难道,我重生了?
我心绪激动。
既然如此,李炜,你看着吧,看我怎么让你偿命……
绪王李瑾,字镕基,是当今圣上最有声望的长子,却注定不可能被立为太子。
我熟知他的秉性,于是费尽心思扶植宫外势力,暗助其羽翼丰满。
永平六年,皇上驾崩,满朝哀恸。一身戎装的李瑾来到宫门内恭恭敬敬道:
“请淑娘娘移驾寿康宫。”
“不必了。”
我着一袭裘衾慢慢走到廊檐下,风霜刺骨,却心如死灰。
“大典礼成后,送本宫去终南山佛堂为越王世祈福吧。”
“可,终南山路途艰险,娘娘……”
他似乎不忍。
“镕儿长大了,连娘娘的话也不听了吗!”
“娘娘有这份心,镕儿自会办妥。”
李镕基低下头,满面寒霜,叩首告退。
我看向这位年仅二十岁的皇帝,逼宫逼得浩浩荡荡,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率领四部来到我这死寂无人的冷宫,他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大典礼成,皇长子李镕基即位,称顺治帝。其生母佳贵妃于其十岁仙逝,我作为其母后奉孝贤太后。
李镕基和其他众室头戴孝巾,满朝肃穆,其余封绶,一概从简。
回宫后,众院变动,侍婢往来,人言流杂。
我自御花园走出,看见桂花树下中有几个熟悉的影子,是昔日皇帝在惜花楼纳的两名侧福晋,今已升了贵人。
——听说这位是史上最年轻的一任太后,比扶灵的那位郭太后还年轻三岁呢。
——人虽在冷宫,可皇帝丝毫没忘旧情呢,真是母凭子贵啊……
——你说话轻点,这太后耳朵不似那位,灵着呢。
“太后吉祥。”
曹妹溱和萧淑慎向我行礼。
“两位贵人免礼。今日哀家出城清修,想要请皇帝多派些人手修缮终南山佛寺。只是害怕妃嫔无用,不舍得紫禁城的荣华富贵。”
我眉眼带笑,字字珠玑。
面前两人花容失色,强颜欢笑。毕竟如今晋升的妃嫔除了她们二人只剩一位封妃的权贵之女,而终南山佛祠远离京畿,属于淮河地方小庙,非依帝制所建,且冬冷夏热,晋升无望。
萧淑慎抢道:“太后或许不知,臣妾乃今已有孕。另外,还摘抄了一本《楞严经》要呈给太后参详,不知……”
“哦,未证言证,完整一句是什么?”
我逼视她。
萧淑慎低头答道:“未证言证,未得言得,是大妄语。太后教训得是。”
“答对了。萧贵人可知佛家有一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在烈日下眯起眼,笑了,“今日见了你二人才明白,这句话原来是夸人的。”
“曹贵人,想必你二人也不会姐妹情深至此吧?”
对方只好硬着头皮咬牙道:“既然姐姐有孕,那么修缮之事我愿意随太后指示。”
启程终南山那日,李镕基从城门口赶来,似有挽留之意。
“皇帝政务繁忙,不宜多耽,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拨帘,看见他脸上满是雨珠,心念微动。
大雨封天,车马难行。而他知道我去意已决,只是道:“婧妤,先皇和你已经恩断义绝,为何如此绝情离镕儿而去?”
听到“婧妤”二字,我眉头一皱,在风雨中唤得真切。
“李瑾,哀家闻得你十二岁时就做出过《魏曹氏词》,亦应明白你母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你能否袭承祖上遗志,娘娘都希望你本性向善,莫生忤逆。否则,即便身在佛寺,哀家亦会昭告天下人,新帝已死。”
“儿臣知道。”李瑾低头道:“太后这是不信任朕能够光耀社稷。不如以三年为限。若是无法振兴王朝,则此生与娘娘不复相见。”
“三年太长,李瑾。”
李瑾看着我,会意道:“那么娘娘说一个镕儿能办到……”
“半年。”
时李越王室积弱,而李瑾接手之际更是风雨飘摇,所以半年为限,既是想断了他的念想,更是要让他明白做好一国之君难如登天。
他眉心微蹙,略显迟疑,不知在想什么,却依旧轻声道:“好。”
随后转身回朝。
当年李瑾一篇《魏曹氏词》在太学府初展头角,而当中有些则是来自于过去的我——
世人无不以柴米为所思,以所有为所贪,位高者戒曰:我为荣华富贵宁舍万物。
这最后一句即是对当年我的写照。
永平三年,先皇李炜为免我的母家势力日益壮大,偏听偏信,在后宫争斗中不惜让我背负掣肘前朝的骂名,随后虽未明确赐死,但也的的确确没有让我再好过。
由此,青灯古寺,远离朝堂和后宫,想必是我如今最好的归宿。
终南山佛祠遥知太后长住,修书要大兴土木,我坚辞不受,只是带着曹贵人来住持院客居。
半年后,人言顺治帝文昌武治,美名益胜,不时有人慕名前来拜访我,提起李瑾,总是褒大于贬。我虽不知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让世人印象美化,也没有细究。
但李瑾自那以后的确与我再无往来,连日前从庙前经过的事我也是听到下人通传才后知后觉。
我长伴古寺,为国祝祷,只求无功无过,国运昌盛。这日曹妹溱却沿着小道,行迹匆匆来到假山背后。我于别院养神时见草丛外对方以为假山旁边无人,向住持林隐遮遮掩掩道:“究竟是何事?”
“不急,此事可大可小。容后再……”
“大胆,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我侧靠榻上扶额呵斥。
曹妹溱和住持自假山石外走出来,向我行大礼。
“太后请恕罪。”林隐拱手。
“报告太后,”曹妹溱道:“外界谣传,言当今圣上可能身患不治之症。”
“此事当真?”
“禀太后,前日皇上来到寺庙进香。崔斌副将道皇上的这几年求了许多土方子,确谈及为了一种不治之症,太医院都被他寻了个遍,但遗憾没有什么结果。近日更是寄希望于求神拜佛,如今连这终南山佛堂也进来朝拜了,太后想必也是略有耳闻的。”
我点点头,心中已摸着了一二:“即使如此,佛堂清净地乱嚼舌头只会自毁六根,明白了吗?”
她们俩吓得面如土色,微微颤抖。
“也罢,退下吧。”
于是曹贵人告退。我向林隐使了个眼色,她明显没有跟曹妹溱透实底,于是留下赴命。
“皇帝究竟是什么病?”
林隐道:“据求医问药处方来看,应该是……那个。”
“这是香炉中未烧尽的土方残片,太后可以拿去掌眼。”
我接过她呈递的一截纸头,只见土那方上面分明的写着“鹿鞭二两,驴鞭四两”等等,顿时心绪大动。
天阉者,不生前阴,其器至小而无者,无法生育子嗣。
我想起以前看到的记载,脑子轰的一声。
于是林隐愁眉苦脸道:“太医院并无解药,不过当时崔副将求的是一种舶来品,本土所未有。”
“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