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因有些瑟缩地趴在却邪肩头,而却邪略微一动指头施法,一道虚幻的身影便显现在荷塘上方。
她着一身丧服白衣,挽着姜国风俗的发髻,秀丽的眉目不怒自威,因着鬼魂怨气,身上的白衣都飞舞起来。
“她看上去逝去已久,竟能留恋凡尘如此之久不被地府抓到?”繁因认出来眼前是一缕死去已久的魂灵,有些惊奇地道。
“在如此功德盛旺之地,冥界之鬼应当不敢造次。”却邪淡淡地道出了其中蹊跷。
“那倒也是。”繁因认同地点头。
“你们是谁?冥界来抓我的吗?”眼前的女鬼依旧怒视着他们,似乎因他们的唐突而愤慨。
“不是不是。”繁因连忙否认,好声好气地表明来意,“我们只是想来借弥水符一用。”
“不可能。”女鬼矢口回绝,“弥水符是我耗尽心力为应恒所求,岂能轻易为你们所用?”
“应...恒?”繁因有些疑惑地问道。
“就是那位前朝亲王。”却邪偏头解释道,“方才从碑上看到的,晋安王肃昀烨,字应恒。”
“那看来她便是立庙之人了。”繁因恍然大悟,“可是那碑上说晋安王一生未娶,她又与晋安王是什么关系呢?”
此时,那女鬼身上的幽怨之气越来越盛,她指着他们下了逐客令,“你们速速离去,莫要再踏入此地,扰了应恒的清净。”
却邪看上去并未将此女鬼的要挟和怨气放在眼里,嘴角轻笑着便要与女鬼过起招来。
只有繁因出声制止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等一下,我们不是来找事的。”
“既是为了故人立庙祈福,你也早已是一缕鬼魂,为何不直接去冥界寻他,或许他也还未转世呢?”
闻言,女鬼神情很是哀伤,泫然便要泣声,“我又何尝不想去寻他。”
“但他死得如此惨烈,七魂六魄悉数尽碎,连招魂聚灵都寻不到他丝毫踪迹,我又该到何处去寻他?”
繁因瞠目结舌,“你是说他...七魂六魄都碎了?”
这都超乎了繁因的工作经验,寻常凡人如若死去,肉身如何毁灭至少魂灵都还会完整地归于冥界,到底是何其壮烈的死亡让一个人的魂灵都跟着碎了?
这倒也无怪乎她要为那位前朝亲王立庙聚福了,七魂六魄尽碎的魂灵绝无转生可能,只有凡间的香火和供奉才能聚齐四散的七魂六魄,功德圆满之时便是他灵魂重归的时候。
繁因扇动着浅粉色的小翅膀,缓慢地向着荷塘中央飞去,双眸闪着绿瞳之光,轻柔地宽慰着时刻警惕他们的女鬼。
“这世间所有的遗憾我都可以化解,你想见的人,我来带你去见...”
“告诉我,你所有的怨恨、悲伤和意难忘...”
却邪就跟在繁因后面,足尖轻点着荷塘中的白莲,指尖一直凝聚着力量,紧盯着那逐渐被繁因安抚平定的女鬼,以防她突然对繁因出手。
莹莹的绿光逐渐包围了一身丧衣的女鬼,繁因稚幼的声音让她逐渐迷失在往生的回忆之中。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嫆婼。”
一段尘封已久却依旧有人为此念念不忘的回忆,在繁因面前娓娓道来。
战国时期,周、夏、姜、齐四国并立,其中周国实力最为强盛。
周国有一雄主武定皇帝,即位后便展开对其余三国的攻势,因夏姜两国近邻且与周国相近,周国先对最远的齐国下手。
出于对周国强大兵力的畏惧和本国内政混乱,夏姜两国对齐之祸冷眼旁观,不出五年齐国便被划入周国版图。
姜国文宣帝即位时,周齐之战已至尾声。文宣帝年幼继位,由出身容氏世家的容堇辅政。
五年后,文宣帝召集人才,着手实行变法,其改革涉及政、农、商,举措冒进,遭到世家大族的强烈抵制,变法仅一年便宣告失败,由容氏一族收拾残局。
变法中最为著名的“变法十杰”有的在狱中留下绝笔诗后身首异处,也有的预晓大祸将至,抛却所谓的文人清骨跑得脚底抹油。
变法之后,文宣帝愈发保守多疑,姜国闭关锁国。
离变法之祸结束的十六年后,正值春猎。
今年姜国的雪来得不如往年猛烈,预期农收会非常可观,户部那穷怕了的老头脸上挂满笑眯眯的皱纹。
因而今年的春猎也格外隆重,不仅那些皇亲贵胄都要出来活动活动被冻寒封住的筋骨,就连后宫里的嫔妃和各大世族家的待嫁闺秀也要在憋了整整一个冬季后,出来摆弄摆弄风骚。
总之就是,男女搭配,相亲大会,春猎不累。
赵嫆婼悄然混迹在春猎宴里,她不是后宫嫔妃,也不是世家贵族的娇花,只是因为今年负责春猎中女眷们安置事宜的皇后娘娘,与她这个云中客的老板达成合作,安排宴会的所有后勤。
她本不想接这个差事,跟皇亲国戚打交道,一个搞不好就是要跟自己的脑袋诀别了,虽然她对自己的能力也是有那么点的小自信,主要还是皇后娘娘开的价,实在是让人不能不心动。
赵嫆婼此女,当其他闺秀都在学琴棋书画的时候,她偏偏喜欢打算盘,看见成堆成叠的钱就挪不开眼,虽然她老爹很穷,是个穷得只剩文化的酸书生,就在翰林院里混了一个编纂史书的混日子差事,平日里也没什么安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把他放在眼里的。
但架不住她外祖家有钱啊,也不知她老爹什么本事,可能是那张脸吧,把当时安京城最大的富商女儿迷得五迷三道的。
外祖家只有她娘一个后辈,前几年赵嫆婼便接手了外祖家的生意,凭着她自诩的天赋和从来不跟别人说道的努力,总算是把那些生意拉扯得越来越大。
除了云中客,她还打理着绮罗阁、抱古斋这些安京城中颇有盛名的铺子。
也无怪乎她小小年纪便要撑起门楣,老娘是个只会看脸的短命鬼,老爹是个不中用的浑噩度日的史官。
她弟弟赵九霄曾经跟着安京城中那些顶无赖的纨绔,除了嫖,其他个个精通,她多次耳提面命都不好使,一气之下把赵九霄那个小混球踹进了在边境安营扎寨的铁旗营,好歹安生了好些年。
话又说回来,今日春猎,她一早便跟着皇后娘娘到处打点,左小心右小心,这个宴会终于安安稳稳地进行到了一半。
她和那些富贵花们不大往来,也是那些富贵花瞧不上她,她就只在犄角旮瘩里混,偷吃点好吃的,她大清早起来就是一顿折腾,还没吃过一顿好饭。
现在是春猎最精彩的时候,那些皇亲贵胄家的公子们都在猎场打猎,女眷们尤其是未出阁的娇娇儿们一个个昂着头,张望着自己的闺中情郎。
今年春猎最受瞩目的依旧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早已封为晋安王的肃昀烨。
皇后出身姜国最富盛名的世族容氏,当年文宣帝即位,晋安王的舅舅容堇辅政,将自己的妹妹送入宫中以表君臣友恭,这些年容氏势力越来越强盛,君臣之间是否还像当年那般,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当今陛下对容氏,尤其是容堇,怀着对待恩德深厚老臣的敬重,但那份如今飘渺得无风都能吹散的敬重下,又有多少厚积薄发的忌惮呢,多疑的皇帝宁可将自己的次庶子立为太子,而将嫡长子封王,可见一斑。
若是晋安王平庸而太子出众也罢,偏偏晋安王流着容氏一半的血脉,年纪轻轻入朝堂早已得了如他亲舅舅般的盛名。
尽管近几年晋安王好似伪装得庸庸碌碌的,太子仍是在他的光芒下显得黯淡无光,或许做个守城之主才堪堪勉强。可如今天下形势,姜国必然是无法安然守城便可肖想无虞的。
赵嫆婼倒也没想这么多,她平时就跟商局的官打交道,这些政治上的复杂局势她乐得永远置身事外。
只不过她继承了她娘的一点颜控,见那晋安王一身黑衣劲装,掣马而来,脸上稍沾上的血污也不影响翩翩的形象。
容氏盛产美人,皇后就绝对称得上沉鱼落雁,首辅容堇也是个出尘的美男,晋安王捞尽了容氏的血脉好处,净往好看的方向长,那鼻梁、那薄唇、那骨相,赵嫆婼啧啧感叹,想着以后卖美男画像,晋安王可居首页。
随着一匹匹骏马飞奔回来,春猎算是结束了,宫人清点猎物,今年依旧是晋安王殿下拔得头筹。
下面真正的相亲大会才后知后觉地拉开帷幕。
今年赵嫆婼别出心裁设计了新环节,是她从夏国听说来的创意,便是曲水流觞。这玩意倒也不稀奇,就是姜国封闭,外头的新鲜玩意不易传入,着实把在场众人惊艳了一番。
公子小姐们新奇地捻起沿着曲水而来的酒杯,吟诗作对起来,对不上的便要献艺。
当场上第一个把自己打扮得跟花孔雀似的小姐翩翩起舞时,赵嫆婼才迟钝地想起,皇后似乎想在春猎宴上给自己光棍的儿子寻个媳妇。
她观望全场,嘚,十个中有八九个闺秀都对着刚换上常服默默饮酒的晋安王暗送秋波。
啧,不晓得晋安王殿下有福消受几个。
赵嫆婼正在内心暗自腹诽,突然感到袖子被扯了一下,转过头看见一位泫然欲泣的闺秀,娇花似的羞红了脸,“我…我不会对诗,待会,能帮帮我吗?”
一句“好巧,我也不会”还未说出口,就见一只酒杯携着一张字条慢悠悠地顺着曲水向她们俩晃过来。
“……”大意了,应该再坐远一点的。
讲道理对不出是要献艺的,周围的人都看着她们俩,像盯着猎场中的猎物一般。
赵嫆婼咽了咽口水,转头问娇花,“你有才艺吗?”
娇花泫然摇摇头。
好巧,我也没有。
赵嫆婼叹了口气,“要不,我们表演胸口碎大石?”
娇花睁大了眼睛,疯狂摇头,差点没把自己头上的珠钗摇掉。
赵嫆婼闭嘴,开个玩笑嘛,不好笑吗。
她拉着小娇花站起来,向坐在主位的帝后行礼,“民女不才,献丑了。”
说着便捻走娇花头上的一根花钗,握在手上向周围人示意,然后装神弄鬼一番,众人没看清她把花钗怎么样了,只是再定睛看清赵嫆婼手中时,花钗已经变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赵嫆婼在宴会开始前看牡丹长得又大又香,便摘了一朵想着拿回去给胭脂坊的工人们研制新胭脂,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让她用民间小把戏显摆一下。
她举着牡丹花,又是拜了一礼,“民女斗胆,将此花献与皇后娘娘,祝愿陛下与娘娘福泽绵延,姜国昌盛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