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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她歪身卧在枕头里,头发散落开来,额上还卷着一圈绷带。表情有种初生的迷惘,是朵在水里泡了很久才醒开的白鸢尾花。

    “别担心,你好好休息。”沈远山声音放得很轻,像哄入眠的小孩子,“我出去看下。”

    “……阿远。”

    “怎么了?”

    “不要离开我。”

    此时她看他的眼神几分小心谨慎,就像在海浪里漂泊太久,忽然攥住了唯一的浮木。

    被依赖是件不太差的事,沈远山安慰她,“只是出去看看,不走远,你别多想。”

    温醇低哑的声线十分平静,如同厚重的一叶舟终于停泊,让她稍稍放下心来。

    她扯起一个笑,看着他起身,将她散落的发丝拨到耳后,又仔细掖好被角。

    好多年不见了,这个动作仍旧熟练。

    照顾她已经成了条件反射的事,吃饭喝茶般自然而然。

    这件事等沈远山收回手的时候才恍然顿悟,嘴里都多了点莫名的涩味。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走廊上仍旧骚动。沈远山推开门时,听见护士正在安抚闹作一团的家属。

    “医院这边也不知道谁送的花,已经在叫人处理了,劳烦各位冷静一下,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墙角白色菊花堆积如山,每一束都扎着肃穆的黑丝带,祭奠什么似的。他扫了两眼,蹙起眉,下颌崩得紧紧的。

    李助理快步迎上来,脸色不是很好看。

    “沈先生,从傍晚开始至少有四五十个骑手陆续送来菊花,收件人全是……任小姐。”助理渐渐压低了声音,眼神也瞟向病房门口。

    沈远山立刻冷了脸:“清宜?”

    “是的,”他递上来一张贺卡,“上面还有祝福语……”

    上面的字段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嘲意,明显刻意为之。

    沈远山眯了眯眼,“查清楚是谁了吗?”

    “正在查。”李助理擦了擦汗,“还要点时间。”

    他冷笑一声,眼底结着冰:“敢这么明目张胆,看来是算准了时机。”

    说完顿了顿,“去查查最近谁在盯着清宜的行程,说不定是集团那些老头子。”

    “是。”

    再回到病房时,沈远山手里多了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白粥。任清宜正望着窗外发呆,心事重重的模样。

    听到动静,侧过头来问。

    “怎么啦?”

    “没什么大事,”他语气平淡,“就是两个病人家属为了床位吵起来了。”

    “大晚上还吵架?”

    “人多口杂,明天我叫李忱给你办理转VIP病房的手续。”他边说边拆掉食盒,“你刚醒来,想来没什么胃口,吃点粥暖暖胃吧。”

    任清宜看他前后忙碌的样子,觉得好笑,将头仰到后面去:“那你喂我吧。”

    语气有点撒娇的意味。

    过去她很少在他面前示弱。记忆里她总爱穿剪裁利落的套装,高跟鞋踩得掷地有声,给人的印象很干练。

    多数时间里,她身上的光芒远远盖过他。

    曾经的任清宜,他已七年不曾见过。

    在外漂泊这些年,她学着圆滑处事,不再跟从前那般有棱有角。理应是好事。可沈远山只会觉得唏嘘。

    剥落她天真性格的,必定是过去走的那些路,看过的风景,认识的人。

    难以抚平的眉,昼夜不分的压力,一点一滴束成牢笼。最后她选择拔掉自己的刺,变成一只乖顺的猫。

    说不清什么情绪在怀,沈远山只低头,默默帮她把餐桌支起来。

    “清宜,我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

    她的回答快得像是早有准备。

    婚礼前,他的请柬漂洋过海送到她面前。正文里的新娘名字她不曾听过,更别提了解。

    他会选择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令她费解,以他的身份,要什么人没有?

    可她也知道,婚姻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工具。他依旧爱着她。

    她太了解沈远山。

    那些年复一年准时送达的生日礼物,即便深夜也有回应的消息,还有看向她时眼底藏不住的温柔。

    他们之间无需任何推心置腹的言语,只有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可那都是他牵挂她的证据。

    任清宜抓住他的手腕说:“阿远,你还是在乎我的。”

    “但我结婚了。”

    “可你还爱我,不是吗?”

    早在离开那天她便说过,他不必等她。

    于是他没刻意等她。在一个适婚的年纪里,找了一个适当的对象结婚,以此堵住众说纷纭的议论。

    他还记得婚礼那天下起了小雨,贺佳汐抱着捧花往他这边款款走来。窗子漏下的光斑在她腮上游弋,他误看成了萤火,怔忪好半晌。

    等她近了,他方才回过神,在神父的颂词里与她交换对戒。

    他说,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或是富有,他都愿意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那一幕历历在目。

    沈远山喉结滚了滚,慢慢抽出手,“我的妻子……她很好。”

    这句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任清宜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所以?一个月前你把传家戒指寄给我是什么意思?”

    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款式有些老旧,但丝毫掩盖不了翠绿的幽光,一眼便知上面镶嵌的宝石价值不菲。

    “当初我说过,这个戒指的主人以后只会是你。”沈远山垂下眼帘。

    “所以你寄给我,只是为了跟我一刀两断?”

    沈远山不语。

    见他这副模样,任清宜的手一顿,眼底夹杂失望,脸色又冷又潮,近乎月光尽头的凄凉地。

    “那么,还给你。”她红着眼将戒指取下来,塞进他手心里,脸上有几分固执和倔强,“既然要断,就断干净。”

    青梅竹马永远都是佳话。

    那会他们都还小,贪玩。他带她穿过花园里的篱笆墙,偷偷摸摸跑到奶奶的房间,翻出保险柜里珍贵的戒指。

    十岁的他嘚瑟地把戒指套到她手指上:“清宜,等你长大了这个戒指就送给你。”

    “以后我们一定会结婚。”

    信誓旦旦,像个出征的将士。

    而她眼里也满含期冀。

    “那你以后不可以多看别的女孩子一眼。”

    “当然。”

    “你发誓!”

    “我发誓!”

    在一个不知道结婚为何物的年纪,他们许下山盟海誓。

    等明白以后,他们却一别两宽,各奔东西。

    沈远山手指动了动,将手翻过来,戒指落在了桌上。

    跟过去不太同的是,一旦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眼间总会不自觉夹杂一丝凌厉。

    “既然我都给你了,就不会再要回来。你想怎么处置,丢掉或是珍藏,你自己决定好了。”

    “阿远,你还在生我气吗?”

    话落,唇上忽然落下一片吻。

    温热触感,沈远山怔愣之时,感觉湿答答的液体经过他的脸,软软的。

    是眼泪。当初分别时她都不曾流过眼泪。

    他只记得告别之时,她满脸都是对未来的兴奋,告别了,也不曾再回头看他一眼。

    当时他在心底怎么说。——只要你回头看我,我就等你回来?

    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慢慢抽离开。

    那种感觉像鱼被瞬间剥夺空气,两条生命都在濒死。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有什么事情你叫护士吧。”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没等她说话就离开了。高高瘦瘦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坚决。

    “先生,”李助理看到他,迟疑道,“回霁月山庄吗?”

    沈远山瞥了眼走廊,送来的花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揉揉眉心,略一沉思:“回老宅吧,看看奶奶。”

    “好的。”

    深夜的老宅很安静,巨大一座古堡样式的庄园别墅,明月如水,只亮着几盏凄凄惨惨的路灯。

    他看了眼老夫人的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已经熟睡了。

    进门他便直奔酒窖,也许潜意识想过灌醉那莫名的心烦意乱。

    楼道灯光昏暗,空气也沉闷,他松了松领带,眼底划过一抹燥。

    酒柜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酒,有他祖父过去收藏的,也有父亲曾经亲自酿的。他的父亲爱酿酒,更爱酗酒。喜欢做个浪子,四海为家。

    他跟母亲便像一对瑟缩在阁楼的外戚,细数他归来的日子。

    酒柜玻璃映出沈远山的半张脸,清瘦得过分,眉眼之间倦色也浓烈。一身裁剪得体的纯手工西服穿在身上,很合身,尤其光鲜。价格使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不论外在还是内在,他似乎什么都有了。

    可还是常常觉得孤独。

    大多数时候他空空如也,按部就班完成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什么时候才会拥有魂灵呢。

    他看得出神,不知多久过去,才觉察到有另个身影出现在旁边。

    转身时,空气都仿佛滞了几秒。

    “抱歉,”对方语调和缓,拿着玻璃酒杯,指了指他身后,“麻烦让让,你挡住我了。”

    只弯唇一笑,琥珀色眸子便如酒液般在眼眶里涌荡。

    沈远山下意识挪开了步子,半晌才想起来问他:“你是谁?”

    过于白皙的皮肤,恍然能见淡蓝色的血管,眉眼也十分深邃,给他一丝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可他万分确认,从前不曾见过这张脸。

    “这个问题有意思。”

    男人自顾自地打开酒柜,指尖在一排酒瓶上划过,“我该怎么介绍自己呢,客人,还是主人?”

    沈远山眼神一沉。

    “这瓶不错,年份有些特别。”指尖停在一瓶包装略旧的红酒上,他低声赞叹。

    沈远山盯着他:“那是我出生那年酿的酒。”

    “是吗?”男人眉尾一扬,指尖又划到旁边,拿了另一瓶年份同样的酒,“真巧,我也是那年来到这个世界的。”

    空气骤然凝固。

    沈远山一怔,突然想起什么,目光死死锁住他的脸。记忆深处的老宅花园里,确实闪过一个相仿的影子。

    那双在黄昏里久浸的眼睛,格外深刻。

    那会儿他还小,不谙世事,问尚存世间的母亲:“他是谁?”

    母亲心事重重地解释说:“只是一个客人。”

    他私下还高兴,想自己又多了一个漂亮玩伴。可不过眨眼,这个玩伴便消失不见。

    父亲因此大发雷霆,当着他的面扇了母亲一巴掌。而母亲含泪的样子像个决绝的战俘。

    “沈齐,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那个野种进沈家的门,除非我死!”

    这场硝烟落定在她真正死去的那一刻。

    “沈乱青。”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谁准你来这里的?”

    面对他的态度,对方却是不痛不痒,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瓶口,慢条斯理把酒撬开。

    “我猜……你应该更喜欢叫我Kuiin?”

    “呵,”沈远山冷哼一声,眼神犀利,“看来你也有自知之明。”

    一个野孩子,哪能配上沈这个姓。

    葡萄酒液悠悠淌进高脚杯,白玉般光滑的手里衔着一把红。

    他抬起杯,向他致敬,目光跟翻页似的散漫。

    “那真是让你失望了,我打算勉强习惯一下沈乱青这个名字。”

    沈远山的表情瞬间冰冷,“随便你叫什么,但这里不欢迎你。”

    他抿了口酒,扬起的唇更显潋滟,“总会有人欢迎。”

    这话让沈远山一怔,当即就反应过来。

    “是奶奶叫你回来的?”

    他眉尾一扬,不置可否。

    “你是大忙人,奶奶孤单,让我回来陪陪她,就当帮忙咯。”

    沈远山的目光逐渐阴冷,“连奶奶你都搬出来了,看来是打算常住?”

    他笑的妖冶,话里有话:“是,顺带成家立业,也尤为不可。”

    从小在英国长大,没想到中文也没落下呢。

    看来他那个妈把他教得很好。

    “既然是奶奶把你叫回来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但我警告你,有些东西不是你可以肖想的。”

    沈乱青丝毫不介意他的态度,懒怠抬起眼,“是吗?如果我非要不可呢?”

    四目相对,仿佛交织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火光。

    一道脚步声打断了僵持的气氛。

    老太太苍老的声音带着丝惊喜。

    “阿远回来啦,佳汐呢,没跟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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