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八月的榕城机场被热浪裹挟。

    行李箱的轮子在瓷砖地面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和此起彼伏的登机广播混在一起。

    姜听拉着行李箱,脖子上戴着U型枕。

    “裴姨,送到这里就好了。”

    “听听,下飞机给我个信。”裴娜垂眸替她整理歪掉的防晒衣领口。

    “收到!”她双指抵在额头,轻轻一挥,像个收到任务的小将军。

    机场广播响起女声。

    “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从榕城长京国际机场前往美国洛杉矶的旅客,现在开始登机。

    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并出示登机牌,感谢您的配合,祝您旅途愉快!”

    岑让穿着浅灰色衬衫,手里攥着杯星巴克,发梢被空调风吹得微微翘起。

    “姜听。”他叫住她,将冰美式塞到她手里,“无糖的,记得喝。”

    “知道了知道了。”

    广播催促声再起,姜听拖着行李箱倒退两步,U型枕随着步伐晃动。

    穿过廊桥时,玻璃窗外的客机在烈日下泛着银辉。

    机舱里冷气开得很足,姜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旁边是带着两个小孩的夫妻,姐姐五六岁的样子,正趴在小桌板上画画。

    弟弟还在学走路,摇摇晃晃地扶着座椅靠背,口水把姜听的外套袖子蹭湿了一片。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时,姜听看着舷窗外的云朵。

    窗外的榕城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灯火。

    空乘送来的晚餐是鸡肉饭,米饭已经有些凉了,她就着温水勉强吃了几口。

    前排大叔看了一路动作片,打斗声和后排婴儿的哭声混在一起,吵得她头疼。

    她只好戴上耳塞。

    迷迷糊糊睡着又醒来,舷窗外的天色总在变。

    有时是刺眼的白昼,云层像蓬松的棉花糖,有时是浓稠的黑夜,星星大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姜听数着屏幕上的飞行时间,还有8小时,5小时,2小时......手机开着飞行模式。

    她有些无聊了,打开手机相册翻了翻旧照片。

    落地时洛杉矶正下着小雨。

    姜听跟着人流往前走,英语指示牌看得她头晕眼花。

    海关排队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头,前面的墨西哥大叔一直在用手机外放音乐。

    好不容易轮到她,海关人员盯着她的签证看了半天,吓得她手心全是汗。

    刚走出接机口,就听见熟悉的喊声:

    “听听!”沈妤穿着今年时髦的民族风流苏连衣裙,手里还拎着爱马仕的包包。

    姜涛戴着顶棒球帽,正踮着脚朝她挥手。

    姜听的鼻子突然酸了,拖着行李箱小跑过去,被沈妤紧紧抱住。

    “一看就能看出你裴姨那伙食好,都胖了吧。”沈妤掐了掐姜听的脸。

    姜涛接过她的行李箱,笑着说:“上车。”

    三个人往停车场走,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姜听走在中间,左边是絮絮叨叨问她累不累的沈妤,右边是默默把她行李箱提上后备箱的姜涛。

    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潮湿的空气里飘着加州特有的桉树香。

    -

    餐厅是沈妤提前订好的,水晶吊灯在米白色墙面上投下细碎光斑。

    服务员递上烫金菜单时,姜听的目光被牛排旁标注的“主厨推荐”勾住。

    沈妤将柠檬水推到她面前,腕间的珍珠手链轻轻磕在杯壁上,发出清响:“点份菌菇汤吧,你胃不好。”

    “好。”

    姜涛:“这家松露意面也不错。”

    沈妤的睫毛颤了颤,涂着裸色甲油的手默默将黑椒汁挪到姜听够得着的位置:“饭后尝尝提拉米苏?听说师傅是从佛罗伦萨请来的。”

    餐前面包端上桌时,姜听撕开酥脆的外壳,热气裹着黄油香腾起。

    餐桌对面,姜涛正专注地切牛排,刀刃与瓷盘摩擦出细微声响。

    姜听吃着盘子里的虾,全然没注意到姜涛跟沈妤的表情。

    “下周带你去海边?”沈妤打破沉默,把剥好的虾仁放进姜听碗里。

    姜听含着叉子摇头,表情带着些淡淡的忧伤,她嘟了嘟嘴,“马上就开学了,我可能待不了一周就要回去。”

    “学业为重,学业为重。”姜涛在一旁道。

    “爸,妈,你们怎么怪怪的。”姜听撇撇嘴,晃着手里的叉子。

    空气安静三秒钟。

    姜听戳破这安静的氛围,“你们这什么表情,我开玩笑。”

    沈妤反应过来,她迅速调整好表情,挤出一抹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骨瓷杯沿:“哪有什么怪表情,是你这小没良心的突然说就待几天,把我们吓着了。”

    说着夹起一块提拉米苏放进姜听盘子里,奶油沾在勺柄上,她却没像往常那样拿纸巾擦拭。

    姜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姜听歪着头打量两人,伸手在两人眼前晃了晃:

    “这有什么的。”她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订单页面在暖黄灯光下泛着微光,“这点时间也够把洛杉矶玩个遍!”

    “这才像话。”姜涛清了清嗓子,伸手揉乱女儿的头发,“明天带你去环球影城,你不是一直念叨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嘛。”

    姜听兴奋地翻出攻略喋喋不休:“还要去格里菲斯天文台!听说能看到整个洛杉矶的夜景!对了妈,你那条碎花裙带着吗?我们拍全家福!”

    走出餐厅时,姜听蹦跳着走在前面,手机里弹出一条条消息。

    小姜不吃姜:[图片]

    宇宙无敌超级让让:“少发点,占内存。”

    什么意思!

    嫌她烦了?

    指尖敲在屏幕上,传出键盘啪嗒啪嗒的声响。

    小姜不吃姜:“少管。”

    舒服了!

    发完这条消息,心情畅快了不少。

    姜涛和沈妤并肩落在后面,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保持着半拳的距离。

    海风卷起沈妤的丝巾,姜涛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触到丝滑的布料时又顿住。

    远处摩天轮的彩灯亮起,映得他耳尖发红,最终只是低声道:“风大,别着凉。”

    沈妤望着前方姜听蹦跳的背影,轻轻“嗯”了一声,“别让听听知道,让她好好高考。”

    咸涩的海风掠过耳畔,带着潮汐的味道。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小心翼翼藏起的裂痕,都被夜色揉碎,混在洛杉矶的晚风里,飘向远处的海风。

    -

    深夜的卧室被台灯晕染成暖黄,姜听趴在柔软的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

    岑让的头像在对话框里跳动,发来了榕城夜市的照片,烤串的烟火气仿佛透过屏幕飘来。

    “洛杉矶好玩吗?”岑让发来消息。

    姜听咬着下唇,飞快地打字。

    小姜不吃姜:“超棒!不过今天在餐厅,总觉得爸妈有点怪怪的,好像有心事。”

    屏幕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岑让回复。

    宇宙无敌超级让让:“可能是太久没见你,太紧张了吧。”

    姜听点点头,心里的疑惑却没完全消散。

    聊天界面弹出视频邀请,姜听点开通话键。

    屏幕两端的夜晚。

    姜听窝在飘窗上,画面亮起,岑让半倚在床头上,身上随意套着灰色睡衣,额前几缕碎发挂着水珠。

    洗完澡给她打视频...

    勾引她?

    “让让,你一点男德都不守。”

    岑让瞬间被她的话噎住。

    良久,他扯嘴笑笑。

    岑让顺着她的话回答道:“怎么不守男德了...听听。”

    “听听”两字,他有意拉长音调。

    姜听不自觉吞了吞口水,目光扫过岑让颈间未擦干的水珠,顺着锁骨滑进睡衣领口。

    她别开眼,“让让,你洗完澡给我打视频,安的什么心!”

    岑让忽然撑起身子,镜头猛地拉近,睡衣领口随着动作敞得更大。

    “别总想些少儿不宜的事。”话音未落,他故意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发梢,指尖若有若无地掠过耳垂。

    姜听有些恼,“让让,你怎么这么想我,太伤我心了。”

    说着,她装出一副小哭包的模样。

    岑让的语气柔了些许,像哄孩子似的,“行行行我错了昂。”

    “看在你真诚的份上,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姜听打了个哈欠,“我先睡了。”

    说完,她挂断视频,丢下手机往床上躺。

    -

    翌日清晨。

    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房间。

    姜听打着哈欠走出卧室,她总是这样,换了地方就睡不着,第二天还总会早早起床。

    客厅的茶几上,昨晚吃剩的提拉米苏盒子还没收拾,旁边压着几张文件。

    姜听顺手去整理,一张纸滑落出来。

    她弯腰捡起,目光不经意扫过上面的字,呼吸瞬间停滞。

    “离婚证”三个黑色大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离婚证内页底色泛着冷白,烫金国徽下印着黑色宋体字。

    姓名栏里工整写着“姜涛”“沈妤”,证件编号旁盖着民政局鲜红的钢印。

    协议内容栏密密麻麻印着财产分割条款,最后一行手写备注“双方自愿离婚,子女抚养权及探视权另行约定。”

    喉咙里泛起酸涩的苦味,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今年视频时沈妤别过脸擦拭眼角,姜涛总是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餐桌上两人刻意维持的平和对话。

    原来那些小心翼翼的伪装下,藏着的是早已分崩离析的婚姻。

    姜听想起自己在榕城努力学习,满心以为远方的家始终完整,却不知最亲的人早已各自走远。

    沈妤从卧室走出,她裹着珊瑚绒睡衣。

    “听听。”沈妤小心翼翼开口道。

    姜听扭头与沈妤对视。

    恰巧此时,姜涛带着困意从书房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语气有些发颤。

    姜涛:“听听,你都知道了?”

    “所以呢,还要瞒我多久!”姜听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椅子与地面的碰撞声惊得三人同时一颤,“你们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等我毕业?等你们各自再婚?”

    她的视线在两人躲闪的眼神间来回穿梭,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破碎的哽咽,“你们都在骗我。”

    姜涛伸手想抓住姜听颤抖的肩膀,却被她躲开了。

    “听听,我们本来想等你高考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怕你知道,不能安心备考……”

    “我宁愿你们告诉我!”姜听攥着离婚证的手高高扬起,又重重摔在餐桌上。

    客厅陷入死寂,沈妤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泪水:“听听,妈妈错了,你不该承受这些。”她的声音被呜咽撕碎。

    姜涛僵在原地,抬手又放下。

    姜听转身跑向玄关,拖鞋踢翻在地。

    “听听,你不要这么自私!”姜涛突然的怒吼在走廊炸响。

    她站在原地发愣,她缓缓转身,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是,我就是自私!你们才知道吧。”

    姜涛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又无奈的神情。

    沈妤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你别说了,我们本来就不该瞒着听听……”

    原来有些真相的重量,足以让整个世界轰然倒塌。

    “我明天就回榕城,给你们腾地方。”她轻轻关上别墅的门。

    -

    洛杉矶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姜听攥着手机在街头游荡,导航软件的蓝色箭头在屏幕上闪烁,却怎么也指不到该去的方向。

    泪水滑进嘴角,咸涩得让她发颤。

    “姜听!”

    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的街道,姜听猛地回头。

    岑让气喘吁吁地站在梧桐树荫下,黑色T恤被汗水浸透,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登机牌。

    他的行李箱轮子卡进路边缝隙,整个人却死死盯着姜听泛红的眼眶。

    怎么会,她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岑让,他不是在榕城吗。

    “你怎么...”姜听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岑让大步跨过来,伸手想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半空中又僵住,最后只是把冰凉的矿泉水塞进她手里。

    “你的朋友圈定位还开着。”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看到你凌晨三点发的朋友圈......”话没说完,姜听突然扑进他怀里,行李箱“咚”地倒地。

    温热的泪水渗进岑让的衣襟,他听见头顶传来压抑的抽噎:“让让,我是不是特别自私。”

    这一刻,她再也绷住不了。

    梧桐叶沙沙作响,岑让轻轻圈住她颤抖的肩膀,掌心覆在她后颈。

    岑让低声开口,“姜听,你有权利疼,更有权利哭,不必强撑着完美。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撒娇耍赖的时候还是小朋友。”

    远处传来街头艺人的萨克斯风,音符混着汽车鸣笛,却抵不过耳边压抑的哭声。

    姜听想起那天晚上,她亲口对他说,“撒娇耍赖的时候还是小朋友。”

    想哭就哭,你有权利疼,不必强撑着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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