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榕城机场被热浪裹挟。
行李箱的轮子在瓷砖地面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和此起彼伏的登机广播混在一起。
姜听拉着行李箱,脖子上戴着U型枕。
“裴姨,送到这里就好了。”
“听听,下飞机给我个信。”裴娜垂眸替她整理歪掉的防晒衣领口。
“收到!”她双指抵在额头,轻轻一挥,像个收到任务的小将军。
机场广播响起女声。
“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从榕城长京国际机场前往美国洛杉矶的旅客,现在开始登机。
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并出示登机牌,感谢您的配合,祝您旅途愉快!”
岑让穿着浅灰色衬衫,手里攥着杯星巴克,发梢被空调风吹得微微翘起。
“姜听。”他叫住她,将冰美式塞到她手里,“无糖的,记得喝。”
“知道了知道了。”
广播催促声再起,姜听拖着行李箱倒退两步,U型枕随着步伐晃动。
穿过廊桥时,玻璃窗外的客机在烈日下泛着银辉。
机舱里冷气开得很足,姜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旁边是带着两个小孩的夫妻,姐姐五六岁的样子,正趴在小桌板上画画。
弟弟还在学走路,摇摇晃晃地扶着座椅靠背,口水把姜听的外套袖子蹭湿了一片。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时,姜听看着舷窗外的云朵。
窗外的榕城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灯火。
空乘送来的晚餐是鸡肉饭,米饭已经有些凉了,她就着温水勉强吃了几口。
前排大叔看了一路动作片,打斗声和后排婴儿的哭声混在一起,吵得她头疼。
她只好戴上耳塞。
迷迷糊糊睡着又醒来,舷窗外的天色总在变。
有时是刺眼的白昼,云层像蓬松的棉花糖,有时是浓稠的黑夜,星星大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姜听数着屏幕上的飞行时间,还有8小时,5小时,2小时......手机开着飞行模式。
她有些无聊了,打开手机相册翻了翻旧照片。
落地时洛杉矶正下着小雨。
姜听跟着人流往前走,英语指示牌看得她头晕眼花。
海关排队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头,前面的墨西哥大叔一直在用手机外放音乐。
好不容易轮到她,海关人员盯着她的签证看了半天,吓得她手心全是汗。
刚走出接机口,就听见熟悉的喊声:
“听听!”沈妤穿着今年时髦的民族风流苏连衣裙,手里还拎着爱马仕的包包。
姜涛戴着顶棒球帽,正踮着脚朝她挥手。
姜听的鼻子突然酸了,拖着行李箱小跑过去,被沈妤紧紧抱住。
“一看就能看出你裴姨那伙食好,都胖了吧。”沈妤掐了掐姜听的脸。
姜涛接过她的行李箱,笑着说:“上车。”
三个人往停车场走,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姜听走在中间,左边是絮絮叨叨问她累不累的沈妤,右边是默默把她行李箱提上后备箱的姜涛。
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潮湿的空气里飘着加州特有的桉树香。
-
餐厅是沈妤提前订好的,水晶吊灯在米白色墙面上投下细碎光斑。
服务员递上烫金菜单时,姜听的目光被牛排旁标注的“主厨推荐”勾住。
沈妤将柠檬水推到她面前,腕间的珍珠手链轻轻磕在杯壁上,发出清响:“点份菌菇汤吧,你胃不好。”
“好。”
姜涛:“这家松露意面也不错。”
沈妤的睫毛颤了颤,涂着裸色甲油的手默默将黑椒汁挪到姜听够得着的位置:“饭后尝尝提拉米苏?听说师傅是从佛罗伦萨请来的。”
餐前面包端上桌时,姜听撕开酥脆的外壳,热气裹着黄油香腾起。
餐桌对面,姜涛正专注地切牛排,刀刃与瓷盘摩擦出细微声响。
姜听吃着盘子里的虾,全然没注意到姜涛跟沈妤的表情。
“下周带你去海边?”沈妤打破沉默,把剥好的虾仁放进姜听碗里。
姜听含着叉子摇头,表情带着些淡淡的忧伤,她嘟了嘟嘴,“马上就开学了,我可能待不了一周就要回去。”
“学业为重,学业为重。”姜涛在一旁道。
“爸,妈,你们怎么怪怪的。”姜听撇撇嘴,晃着手里的叉子。
空气安静三秒钟。
姜听戳破这安静的氛围,“你们这什么表情,我开玩笑。”
沈妤反应过来,她迅速调整好表情,挤出一抹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骨瓷杯沿:“哪有什么怪表情,是你这小没良心的突然说就待几天,把我们吓着了。”
说着夹起一块提拉米苏放进姜听盘子里,奶油沾在勺柄上,她却没像往常那样拿纸巾擦拭。
姜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姜听歪着头打量两人,伸手在两人眼前晃了晃:
“这有什么的。”她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订单页面在暖黄灯光下泛着微光,“这点时间也够把洛杉矶玩个遍!”
“这才像话。”姜涛清了清嗓子,伸手揉乱女儿的头发,“明天带你去环球影城,你不是一直念叨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嘛。”
姜听兴奋地翻出攻略喋喋不休:“还要去格里菲斯天文台!听说能看到整个洛杉矶的夜景!对了妈,你那条碎花裙带着吗?我们拍全家福!”
走出餐厅时,姜听蹦跳着走在前面,手机里弹出一条条消息。
小姜不吃姜:[图片]
宇宙无敌超级让让:“少发点,占内存。”
什么意思!
嫌她烦了?
指尖敲在屏幕上,传出键盘啪嗒啪嗒的声响。
小姜不吃姜:“少管。”
舒服了!
发完这条消息,心情畅快了不少。
姜涛和沈妤并肩落在后面,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保持着半拳的距离。
海风卷起沈妤的丝巾,姜涛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触到丝滑的布料时又顿住。
远处摩天轮的彩灯亮起,映得他耳尖发红,最终只是低声道:“风大,别着凉。”
沈妤望着前方姜听蹦跳的背影,轻轻“嗯”了一声,“别让听听知道,让她好好高考。”
咸涩的海风掠过耳畔,带着潮汐的味道。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小心翼翼藏起的裂痕,都被夜色揉碎,混在洛杉矶的晚风里,飘向远处的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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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卧室被台灯晕染成暖黄,姜听趴在柔软的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
岑让的头像在对话框里跳动,发来了榕城夜市的照片,烤串的烟火气仿佛透过屏幕飘来。
“洛杉矶好玩吗?”岑让发来消息。
姜听咬着下唇,飞快地打字。
小姜不吃姜:“超棒!不过今天在餐厅,总觉得爸妈有点怪怪的,好像有心事。”
屏幕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岑让回复。
宇宙无敌超级让让:“可能是太久没见你,太紧张了吧。”
姜听点点头,心里的疑惑却没完全消散。
聊天界面弹出视频邀请,姜听点开通话键。
屏幕两端的夜晚。
姜听窝在飘窗上,画面亮起,岑让半倚在床头上,身上随意套着灰色睡衣,额前几缕碎发挂着水珠。
洗完澡给她打视频...
勾引她?
“让让,你一点男德都不守。”
岑让瞬间被她的话噎住。
良久,他扯嘴笑笑。
岑让顺着她的话回答道:“怎么不守男德了...听听。”
“听听”两字,他有意拉长音调。
姜听不自觉吞了吞口水,目光扫过岑让颈间未擦干的水珠,顺着锁骨滑进睡衣领口。
她别开眼,“让让,你洗完澡给我打视频,安的什么心!”
岑让忽然撑起身子,镜头猛地拉近,睡衣领口随着动作敞得更大。
“别总想些少儿不宜的事。”话音未落,他故意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发梢,指尖若有若无地掠过耳垂。
姜听有些恼,“让让,你怎么这么想我,太伤我心了。”
说着,她装出一副小哭包的模样。
岑让的语气柔了些许,像哄孩子似的,“行行行我错了昂。”
“看在你真诚的份上,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姜听打了个哈欠,“我先睡了。”
说完,她挂断视频,丢下手机往床上躺。
-
翌日清晨。
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房间。
姜听打着哈欠走出卧室,她总是这样,换了地方就睡不着,第二天还总会早早起床。
客厅的茶几上,昨晚吃剩的提拉米苏盒子还没收拾,旁边压着几张文件。
姜听顺手去整理,一张纸滑落出来。
她弯腰捡起,目光不经意扫过上面的字,呼吸瞬间停滞。
“离婚证”三个黑色大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离婚证内页底色泛着冷白,烫金国徽下印着黑色宋体字。
姓名栏里工整写着“姜涛”“沈妤”,证件编号旁盖着民政局鲜红的钢印。
协议内容栏密密麻麻印着财产分割条款,最后一行手写备注“双方自愿离婚,子女抚养权及探视权另行约定。”
喉咙里泛起酸涩的苦味,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今年视频时沈妤别过脸擦拭眼角,姜涛总是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餐桌上两人刻意维持的平和对话。
原来那些小心翼翼的伪装下,藏着的是早已分崩离析的婚姻。
姜听想起自己在榕城努力学习,满心以为远方的家始终完整,却不知最亲的人早已各自走远。
沈妤从卧室走出,她裹着珊瑚绒睡衣。
“听听。”沈妤小心翼翼开口道。
姜听扭头与沈妤对视。
恰巧此时,姜涛带着困意从书房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语气有些发颤。
姜涛:“听听,你都知道了?”
“所以呢,还要瞒我多久!”姜听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椅子与地面的碰撞声惊得三人同时一颤,“你们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等我毕业?等你们各自再婚?”
她的视线在两人躲闪的眼神间来回穿梭,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破碎的哽咽,“你们都在骗我。”
姜涛伸手想抓住姜听颤抖的肩膀,却被她躲开了。
“听听,我们本来想等你高考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怕你知道,不能安心备考……”
“我宁愿你们告诉我!”姜听攥着离婚证的手高高扬起,又重重摔在餐桌上。
客厅陷入死寂,沈妤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泪水:“听听,妈妈错了,你不该承受这些。”她的声音被呜咽撕碎。
姜涛僵在原地,抬手又放下。
姜听转身跑向玄关,拖鞋踢翻在地。
“听听,你不要这么自私!”姜涛突然的怒吼在走廊炸响。
她站在原地发愣,她缓缓转身,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是,我就是自私!你们才知道吧。”
姜涛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又无奈的神情。
沈妤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你别说了,我们本来就不该瞒着听听……”
原来有些真相的重量,足以让整个世界轰然倒塌。
“我明天就回榕城,给你们腾地方。”她轻轻关上别墅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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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姜听攥着手机在街头游荡,导航软件的蓝色箭头在屏幕上闪烁,却怎么也指不到该去的方向。
泪水滑进嘴角,咸涩得让她发颤。
“姜听!”
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的街道,姜听猛地回头。
岑让气喘吁吁地站在梧桐树荫下,黑色T恤被汗水浸透,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登机牌。
他的行李箱轮子卡进路边缝隙,整个人却死死盯着姜听泛红的眼眶。
怎么会,她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岑让,他不是在榕城吗。
“你怎么...”姜听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岑让大步跨过来,伸手想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半空中又僵住,最后只是把冰凉的矿泉水塞进她手里。
“你的朋友圈定位还开着。”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看到你凌晨三点发的朋友圈......”话没说完,姜听突然扑进他怀里,行李箱“咚”地倒地。
温热的泪水渗进岑让的衣襟,他听见头顶传来压抑的抽噎:“让让,我是不是特别自私。”
这一刻,她再也绷住不了。
梧桐叶沙沙作响,岑让轻轻圈住她颤抖的肩膀,掌心覆在她后颈。
岑让低声开口,“姜听,你有权利疼,更有权利哭,不必强撑着完美。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撒娇耍赖的时候还是小朋友。”
远处传来街头艺人的萨克斯风,音符混着汽车鸣笛,却抵不过耳边压抑的哭声。
姜听想起那天晚上,她亲口对他说,“撒娇耍赖的时候还是小朋友。”
想哭就哭,你有权利疼,不必强撑着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