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孤儿后，已经十五岁的龙织很少会因外在世界的改变做出什么反应。

    孩子举着笑话书向她讲了故事，她只会微微勾起唇角。不小心摔在地上，吃痛也只是皱眉，掉几滴生理眼泪，随后又做回自己的事。孤儿院上至护工，下至孤儿们，没人见过她大笑或大怒。

    此刻，孤儿院照例的午间活动，她也照旧一个人走到窗边，在木质地板上席地而坐，伴着透过窗户的阳光看书。阳光落在脸上，令她感到安宁，书页在她缠了绷带的手指间翻过，上面印满晦涩的言语，油墨气味萦绕。

    在她身边似乎有一层无形的障壁，将她与周身的吵闹分割开来。身旁的孩子们习以为常，尽情追逐打闹，一般没人凑过去打扰她看书的兴致，大家都不希望被她讨厌。

    “龙织是个早熟的孩子，她很少与其他人说话，每天都在那里坐着读书。”孤儿院院长对着希望领养龙织的涩泽夫妻这样说。“十二岁时她的亲生父母在异能袭击事件中身亡，全家只剩下她一个。”

    “但她善良而勇敢。瞧她手上——她总是这样一身伤，那是为保护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孩子而留下的。院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她、依赖着她。”院长面带微笑地向涩泽夫妻形容她，用词直白，就像在描述童话中的完美勇者。

    但更像是在极力推销一件滞销的商品。

    只是远远观望了一会，同院长聊天的功夫，龙织便很快得到了那对夫妻的心。龙织很和他们的眼缘，他们欢喜地认为，这样一个喜爱读书又性格沉静、有如天使一般的可爱孩子，很符合他们这个学术氛围浓厚的家庭。

    他们期待着，会带给这个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庭。

    谈话的间隙，院长看向站在夫妻身后的孩子，那是夫妻俩的养子——涩泽龙彦，一个患有白化病的少年。他高且瘦，留着及肩的白发，像是从冬月的深谷中淋雪走出，连纤长的眼睫毛都不见一点黑，浑身上下唯一有血色的是那双不祥的红色眼睛。

    院长记得，许多年前，涩泽龙彦也曾是这所孤儿院中的一员，同样幸运地被这对心善的夫妻领养，如今算来也应十七岁了，已然是长成了华丽的绅士。

    站在父母身后的涩泽龙彦，顺着父母的面朝的方向，微微探头看向了大人们的话题中心——那个坐在地板上阅读的女孩。他知道父母很中意那个孩子。

    这样可爱的孩子啊，她叫龙织对吗？或许有她在，龙彦也不会孤独了。

    耳边是母亲如此笑着感叹，白色睫毛翕动，他想看出这个女孩的不同。

    纱制窗帘在龙织身后飘摇，窗外吹进一阵春风，抚乱了龙织有些长的黑色额发，她不甚在意地略微抬头撩到耳后，就这样露出了一双眼睛。

    “啊……”得体的微笑从他脸上褪去，涩泽龙彦恍然间瞪大双眼，不禁惊叹出声。

    ——那是一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红色双眼。

    他们是一样的。

    在这样的孤儿院里，‘特别’就是罪孽。

    不知觉间，他的手覆到胳膊上的那道瘢痕，此刻正隐隐作痛，幻痛催动恐惧，提醒着他此刻并非梦境。

    他确实看到了，毋庸置疑真伪。

    那双红色宝石般的双目，自始至终在他的生命里都占据着别样的意义。

    雀跃的情绪在涩泽龙彦的虚弱的胸腔冲撞。仅仅是一眼，他便感受到了命运红线的延申，顺着目光，已然穿透了他的眉心。

    仿若只是长久地凝望那双眼，就能解离他沉疴缠绕的□□，消解他的孤独与痛苦。

    涩泽先生转身，温和地询问涩泽龙彦:“龙彦，你希望那个孩子成为我们的家人吗？你想让她做你的妹妹吗？”

    世界都在这一瞬安静了，恼人的孩童声远去，他的目光仍紧紧追随着龙织低垂的双眼。

    “是的。我也会，很喜欢这个妹妹。”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父亲。

    是命运让他们如此相似，他们生来就该是亲人。涩泽龙彦从未如此确信。

    他必须将珍宝纳入囊中，做他最夺目的收藏。

    -

    龙织一早就发觉那对夫妻的目光，对于领养她没什么意见，毕竟对于孤儿院来说，她的年龄也不算小，此刻被领养也比成为孤儿院的负担好些。

    ——就算被分到了一个恶劣的家庭，她也可以用自己的异能力很方便地逃走，总不会比在孤儿院更差了，她这样随意地想着。

    这个世界少部分人拥有异能力，据她在报纸和护工的闲聊中所知，当今的世界战争便已经陷入由异能者主导的局势。她没有暴露自己的异能，怀璧其罪的道理她也是懂得的。

    身旁孩子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昏暗灯光下，她将书铺展在枕头上，放轻了翻页的动作。

    孤儿院太无聊了，每日的课程在她还不是孤儿前就全会了。书库里除了课本便是童话，此前她已经全都读了个遍，最后只好请求护工，向她们借一些其他书。

    “什么都好，只要不是童话绘本！”她少见地对护工提出了强烈要求。于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大堆更加无聊的国中教材，那是护工的儿子毕业后闲置的。

    ……啧。

    等她出了孤儿院，如果有机会能上学，非要直接跳级到高三不可。她面上不显苦恼，心里却把这些教材像碎纸机一般绞了个遍。

    因此，对于领养，她没有拒绝的理由。片刻后院长结束谈话，向她走来，龙织干脆地合上书本，垂眸听着院长的言语，很快就做出决定。就这样，院长与夫妻敲定了领养事宜，护工将还在玩耍的孩子们聚集起来，向他们宣布了结果。

    -

    领养日那天，龙织在护工的提醒下换上了一身新的白色连衣布裙，孩子们稀罕地探头，用有些陌生的眼神看着这个已然藏不住貌美的女孩，显得她像一个新出炉的黄油面包。

    “涩泽夫人、涩泽先生，感谢你们的收留。”龙织双手提着不多的行李，在院长的带领下向这对好心的夫妻鞠躬道谢。成熟的做派引得夫人不禁揉了揉她的滑蛋般触感的脸颊。涩泽先生则贴心地接过了她的小皮箱，承诺未来会给她一屋子的书。

    临走前，孤儿院简陋的小厅堂里哭声一片，有些孩子突然知道龙织要走，也不顾刚和朋友玩到兴头，便像失了主心骨，丢下玩具飞扑到她身上。龙织向后踉跄两步，还是稳稳地接住了他们。

    “龙织，别走好吗！！”

    “呜呜呜……你不要忘了我……”

    龙织被迫接受着每一个人的拥抱和鼻涕。即将离开孤儿院，离开这些可爱的孩子，即使是她这般冷情，看到此景也难免有些难过。

    龙织用缠满绷带的手摸摸怀里女孩的脑袋，余光瞥了一眼身侧有些面色不虞的院长，轻声说道：“……以后要更小心些，和许多朋友结伴，互相保护就不会被推倒了。”

    她现在就像挂满猴子的香蕉树，院长和涩泽夫妻在一旁，大人们不会打扰孩子的分别时刻。涩泽龙彦则是有些不悦。这是他和妹妹的正式见面，他辗转反侧好几日，措辞许久，想了无数个话题，正期待着能和龙织说上话，刚向前迈出一步便抢先被其他孩子们打断了。

    他想说她手里的书他也读过，她的衣服似乎会磨伤皮肤。除了读书，她还喜欢做什么？

    她也因为那双眼睛被院长和护工欺辱过吗？

    她也像他那样，能感受到彼此之间不可言说的命运勾连吗？

    但也罢，来日方长，他可以慢慢讲，只要这个妹妹不嫌他啰嗦。涩泽龙彦收起心中的不满，他眨了眨鲜红的眼，目光一瞬不停地注视着龙织。片刻后，礼貌克制的笑容重新挂到他苍白的脸上，他在静静等待龙织看向他。

    小孩子表达情绪总是夸张的。纵使心中再多不舍，孩子们也清楚龙织是去往了更棒的地方，护工们都说，没人能永远在孤儿院，每个孤儿都会找到自己的家。

    孤儿院里的孩子都经受过相似的苦难，他们又怎会任性地阻拦龙织寻找美好的生活。

    “我会常回来看你们。”最后，龙织只是颇为头痛地留下这句话，轻轻甩掉最后一个调皮孩子缠在她小腿上的胳膊，走到涩泽一家面前。

    这是龙织第一次正视这一家三口，涩泽夫妻看上去是十分恩爱的高知分子，而他们身旁的……

    对上涩泽龙彦那双红色的眼睛，龙织也是一愣。她还记得因为这双眼在这所严格的孤儿院中受到的‘优待’。

    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好在她用自己的力量反击了回去，也尽她所能保护了一些孩子。

    走出孤儿院的大门，涩泽龙彦立刻贴过来，为她拉开自家轿车的后车门。他想佯装若无其事，以此来掩下心中的激动，却还是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口，和她谈论起了她在窗边阅读的那本书。轿车前座的涩泽夫妻相视一笑，发动了汽车。

    涩泽龙彦和她紧贴着坐在一起。

    “妹妹……”

    涩泽龙彦看着她的脸，拾起她缠满绷带的右手，裙子长袖的掩盖下，是胳膊上的青紫，那是她几天前护着孩子从楼梯上滚下的痕迹。

    像是潮湿沼泽中升起的白色浓雾，纠缠住二人视线，诡谲而绮靡的脸上是道不明的意味。

    怪异的感觉在心头升起，龙织偏头，坦然地迎上与她别无二致的红色双眼。

    他弯起眼眸，用指腹摩挲她手腕的伤，龙织任由他摆弄，就像曾经纵容孤儿院的孩子在她影子上作乱一样。

    “许多年前，我曾经也是这所孤儿院的孤儿。”他轻轻开口，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龙织因错愕微微瞪大的双眸，“回家之后，请让我帮你上药吧。妹妹……”

    只是认识的第一天，便如此亲切吗？龙织没有回应，她抽回手，品味着心中的怪异感。

    她有预感，这个少年绝不像普通孩子那样简单。孤儿院里也有很多孩子性格与常人差异极大，甚至有些不自知的劣行，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龙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了，她向来对此接受良好。

    这也是孤儿们依赖她的原因，无休止的溺爱是孤儿院最稀缺的珍宝。

    前座的涩泽夫妻心情良好，在密切的谈论事宜，他们希望为龙织做一顿印象深刻的晚餐。没人注意汽车发动机轰鸣声下少年与少女的絮语。

    车内的熏香清淡，交谈声温柔而断断续续。远离吵闹的孤儿院，龙织感到平静，昨晚她照旧花了整夜的时间看书，几乎没睡，很快靠着座椅进入梦乡。

    从今天起，她成为了涩泽龙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