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长!”江户川乱步看着门口等待的高大男子,向他挥手。
被称作社长的男人双手抱胸,波澜不惊地抬起头。
涩泽龙织跟随江户川乱步走上前去。
这名灰发武士眼尾已经有了些岁月的痕迹,看上去大约三十余岁,他的气度超脱常人,腰上的佩刀并未出鞘,只是站在那里,便能让敌人感受到如刀锋般的凛冽。
“您好,初次见面,我叫涩泽龙织。”涩泽龙织主动上前介绍自己。
“福泽谕吉。”武士抬眼,“乱步向我提起过你。”
“——在偷信之后。”江户川乱步接话,他随意地把手搁到脑后,用脚推开晚香堂的大门,“社长训了我一顿。”
这样一个高大的武士,想来训斥他人的时候应当也非常恐怖。
江户川乱步接收到涩泽龙织歉意的眼神,他眯着眼笑了,“别乱想,社长可是很温柔的,快进来。”
“请进。”福泽谕吉没有对乱步的评价发表看法。他伸出手,请涩泽龙织先行一步。
涩泽龙织跟随江户川乱步迈过木制的门槛。
出乎意料的是,建在地铁隧道深处的晚香堂,外表其貌不扬,内里的装修却是古朴的和风,看上去已经有了很长的年头。房间内灯管明亮,不大的房间中,整齐地摆着几个木制书桌。墙上还挂着大块的黑板,黑板上是一些毛笔字书写的标语。
这的确是一个标准的讲堂。
所以,江户川乱步口中的侦探社,就建立在这样掩人耳目的地方?
涩泽龙织随意找了一个前排的座位落座,桌洞里塞满了各种包装袋的零食,江户川乱步拖着椅子坐在她旁边,顺手从掏出一个糙米卷。
耳边是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涩泽龙织感受着冰冷而坚硬的座椅,就像回到了高中一样。
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三花猫,身手敏捷地从地面弹到了她的桌子上。
猫没有叫,只是瞥了她一眼,似乎在检查她有没有带小鱼干,随后又失望地转过头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打瞌睡。
福泽谕吉从里屋端出茶具,为她斟上一杯麦茶,水蒸气在她眼前升腾。
“我原本是政府的特工,离职后,我明面做保镖为生,为了使战争早日结束,我暗地里刺杀在操控战争的幕后人士。为掩人耳目,才将侦探社的根据地选为此处。”
“的确是个很隐蔽的地方。”任谁也想不到,地铁隧道内居然藏着一个讲堂,就算是带着江户川乱步的她也找了一个小时。
室内很安静,只有列车碾过轨道的巨响在房间中偶尔响起。
三人里最活泼的还是江户川乱步,此刻也只是嚼着零食,一言不发。
即使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涩泽龙织也心如明镜。
常暗岛那么多的随行人员,信件堆积如山,为何他们偏偏选中了涩泽夫妻的信?
涩泽龙织并不是在否认江户川乱步的好心,相反,在他们明知信件对他们有价值的情况下,还是冒险将信送到了她的手中。已然是难得的幸运。
她明白,凡事皆是代价。
于是,她主动打破沉默,解开自己的白色风衣纽扣,从胸前的内袋中掏出了一叠信件,那是她今早出门前装进去的。
“我的父母都隶属异能特务科,常暗岛战役开始时去往前线进行工作。”
“无论如何,没有你们,这些信永远也无法送到我的手上。所以——”
她用冰冷的手指拆开一件件信封,她把血淋淋的疮疤再一次揭开,曝于光下。
“这是他们从开始到离世前寄来的全部信件。请看吧,如果里面的信息能帮到你们。”
“抱歉。”福泽谕吉自认经历三十多年人生,已然是饱经沧桑,也真切地为此刻感到心一阵抽痛。
“是我们的自作主张为难了你。”
她面色如雪沉静,已然下定了决心,将信往前推了推。
言语都显得贫瘠。她不需要安慰,她需要更快意的告解。
福泽谕吉放下茶杯,神情严肃。他看见少女的眼中燃起的与他如出一辙的烈火,某种程度来说,也许他们是同路人。
“乱步。”
江户川乱步接收到社长的首肯,沉默着上前,拿起保存完好的信纸,一封一封地仔细分析。
从措辞、形容,字里行间,涩泽夫妻的信件中透露了宝贵的信息。
“【超越者】。”他提出了一个涩泽龙织从未听说过的名词。
“是欧洲那里对具有强大破坏力异能者的统称,目前世间似乎仅存在七个【超越者】,皆来自欧洲。涩泽先生大概率是被超越者所害。”
“另外,信中的确提及了几个重要人物……”
福泽谕吉顺着江户川乱步的手指看过去,除了一些眼熟的官员名字,他的目光落在了‘森鸥外’这三个字上。
“这个人,虽然是个军医,对军队的影响却非常大。若不加以限制,战争后他便会因战功而身居高位,祸及四方。”
三花猫扭了扭身子,从桌子上站起,对着信纸慢悠悠地舔爪。
涩泽龙织没有加入他们的暗杀名单讨论,她看似专注地听着,眼神却飘到了一旁的三花身上。
唔,居然是一只公猫,真罕见。
-
涩泽龙织揣着信离开了。福泽谕吉和江户川乱步站在门口,看着她远去。
“这个孩子,看上去要做一件大事。”
“她想复仇,为她的亲生父母、为她的养父母。”
“向谁?”她帮了很大的忙,福泽谕吉并不介意为她染脏手指,清除几个苦恼。
江户川乱步有些苦恼地摇摇头:“这才是问题所在啊。”
“她的仇敌从不是什么特定的人,她复仇的对象是异能力,她是要夺去世界的一切异能。”
“而且,她太懂事了。”
“我好像搞砸了,社长。在来之前,我从没暗示过让她带着信,我只想让她接受一下开导,我只是担心她某天会丢掉性命。”江户川乱步罕见地露出了无助的情绪。
而她就像在说——
是的,她的动机,我的目的皆曝于世人眼中。不需要开解、不需要安慰、只接受各取所需。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走向一条看不到结果的路。
三花猫蹲坐在门前,猫眼静静注视着一切。
福泽谕吉想起涩泽龙织离开时的模样。
她站在门口,昏暗的灯下,一双红色眼眸熠熠生辉。
在黑雾将她的身形啃噬殆尽之前,她对福泽谕吉说——
“世人皆在覆巢之下,痛苦是最微不足道的后果。”
-
几个月后,几名具有强大异能力的【超越者】完全掌控了战局,用毁灭式的打击折服了所有枪炮军火,也征服了各国的总统。
——指他们把总统绑架在一个地方,逼迫所有国家停战。
最后,各国所拥有的【超越者】的数量决定了战争的成败。
在他们的眼前,持有军械的士兵就像拿着石子和木棍的原始人。
报刊亭贩卖的的漫画杂志中,常常塑造一些具有超能力的主角作为拯救世界的天命之子。而现实是,异能力成为了征服弱者,攫取财富的手段。
只是某天醒来突然拥有了异能力,就可以在社会肆虐,满足永远无法填满的欲望,也不必担心受到制裁。
——毕竟连警察佩戴再多武器,都只是一手就能捏死的普通人。
某天早上有报童挥舞着当日新出的报纸,在街上呼喊。战争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即使结果难以令人拍手叫好,仍有很多人冲上街道上欢呼,迎接士兵回乡。
“……结束了。”涩泽龙织也被外面的热闹吵醒,她捧着水杯,看着窗外的如祭典一般的盛大场面,比跨年那晚要热闹太多。
生活还要继续,她紧接着入职了异能特务科。
第一天报到的时候,科室里没几个人,空荡荡的,像是要倒闭。
之前异能特务科没人,是因为异能力本来就不受重视。
现在异能特务科没人,是因为人都死光了。
“你是——涩泽的孩子吗?”涩泽龙织坐到工位上,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死去的人没能留下骨灰,涩泽夫妻生前的同事——现在是她的同事了。
是好心的同事为她带回了涩泽夫妻的遗物,一支写信时用的钢笔。
同事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起那段痛苦的回忆:
“当时很难有休息时间,每个人都累的没了人形。开餐时,饭太难吃。你妈妈,她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在那里低头用笔写啊写,像是把自己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写下来,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脑浆都涂在信纸上,让你知道她有多爱你。”
“心情好时,你父亲会开心地聊聊家常。他宗说,他的女儿是天才,将来没准也会到异能特务科工作,他就很有远见地留了一封介绍信。他说,虽然你没说过什么,但他一直觉得你心里有一些与异能相关的愿望,他帮不上忙,但也希望能做些什么。”
“后来常暗岛的形势越来越看不到希望,偶尔他们夫妻俩会为此争吵——我之前从未看过如此温和又恩爱的两个人吵架。但也很正常,那样的环境下,谁还能保持理智呢?”
“无止境的痛苦击溃了他们,击溃我们所有人。但至少她的爱还在。”
同事把钢笔放到涩泽龙织的手心,又重新投入成山的工作了,他拒绝了战后心理辅导。对他来说,只有无穷无尽的忙碌,劳其筋骨,才能忘记在常暗岛的伤痛。
“……是的,他们的爱还在这里。”
时间过了太久,钢笔里面的墨水已经干涸,涩泽龙织将它放在水龙头下仔细清洗,除去其中的淤堵,重新灌满墨水,放到了办公桌上的笔筒中。
她会认真使用这支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