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日,半月前姜韫清与那位沈侍郎在烟雨阁雅间滚抱在地的消息便疯传了整个雍州城。
“听说了吗?沈侍郎正与寿阳侯夫人那妹妹生的独女私会,这个时候恰好小裴将军和虞大人走错茶室,正好撞见他俩搂搂抱抱在一处好不亲热。”
“你说得不对,我三姑家小叔子的表姐家的妯娌有个儿子在那烟雨阁当跑堂的,可是亲眼瞧见,那位姜家小姐先是与虞大人见了雅间,而后才有沈侍郎和小裴将军跟着过来。要我说,这明显是二男争一女的戏码,你不知道那虞大人前些日子都去寿阳侯府与那姜家小姐商量定亲的事情了,如今这般,显然是沈侍郎心有不甘,想要搅了这姜家小姐与虞大人的好事。”
“老李,你这话就有些没道理了。哪家闺秀会放着这年轻俊美的沈侍郎不要,去给虞家三个娃娃做继母呢?”
“哎哎哎,虞大人虽年纪大了点,但娶过一房的人,定是比那沈侍郎要会疼人。谁人像你这婆娘一般,见天的只看人皮相。”
“皮相?你道沈侍郎是靠脸坐上侍郎之位的呢?”
“我可没这么说啊,嘘——”
裴度听着街边几个百姓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八卦,心下甚是愉快,脸上却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
“将军,这会子去沈府找沈侍郎,是不是有些不太好?”跟在他身边的亲兵见状,有些尴尬地对他说道。
裴度却一派凛然正气,正色道:“存之现下正是焦急之时,我去沈府也是想着看能不能为他排几分忧的心思。”
“将军高见。”
沈家虽人丁单薄,但也算得上是世代官卿,故与谢妙云的县主府一般,也坐落在观音街上。
“得玉,你家大人呢?”
“大人正在老夫人院里,将军可要我差人去请大人过来?”
裴度挥了挥手,笑道:“不用,你忙去吧,我自己去老夫人院里找他。”又转头对一直跟着他的亲兵开口吩咐:“丁岱,你且在正厅等我。”
说罢,便跨步拐过了回廊,往内院走去。
裴度进来时,沈家老夫人和沈俨并没有在说话。
“伯母,可是存之又惹你生气了?”
他一露面,端坐在靠塌上的沈老夫人便隐了脸上郁色,对他笑道:“阿度怎么来了?你娘可还好?”
裴度非常自然地坐到沈老夫人对面,顺手捡起床几上一只茶盏,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我娘挺好的,这不是有些日子没来看望您了,今日下值刚好无事,便过来了。”
沈老夫人听完,叹了口气,“还是你娘有福气,有你这么个贴心的小子,哪像我家这不孝子,生下来存心就是来气我的。”
说到这,不忘往自家儿子身上唲了两眼。
“伯母可是在为姜家小姐那事与存之置气呢?”裴度主动提起了话题。
“可不是嘛,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我作为他母亲,竟快是最后一个知晓此事的人了。这就算了,眼下外面这般情景,我要派人去寿阳侯府递个拜帖,他还要拦着。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众人这般编排,我沈家若不出面解决,她要如何自处?我这不孝子倒好,非说此事定有蹊跷,要先查验清楚了才允我出门。”沈老夫人越说越觉生气,说到后面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了。
一直没有出声的沈俨这时却开口道:“母亲,我并没有阻拦你之意,只是此番传闻确有些蹊跷,不查清楚的话,岂不是让恶人破坏了姜小姐与虞大人一桩好姻缘。”
他这话一说完,裴度差点被口中的茶水呛到,见沈俨一双眼向他看来,忙轻咳了两声,才道:“存之,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当日与姜小姐一起撞倒在地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外面将你们两人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你道眼下虞家哪还会愿意娶这姜小姐。若你此时仍旧袖手旁观,要那姜小姐如何自处?”
沈老夫人点了点头,接过话头接着道:“阿度说得对,阿俨你想查明事情原委,也得先为那位姜家小姐想想,名节之于女子何其重要,你这档口不赶紧上寿阳侯府提亲,你这是要逼死人家姑娘呢!”
沈老夫人说得虽有些夸张,但这样的事在民风渐渐开明的大梁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是呀,这事在雍州都传了两天了,显然不管寿阳侯府还是虞家都已知晓此事。存之,反正你也尚未娶亲,那姜小姐你也算见过一面,你俩这般也不算盲婚哑嫁了。”裴度不忘加了一把火。
沈俨见此形状,便也没有再言说要继续追查的事,只沉声对着沈老夫人道:“母亲,明日我与你一并去寿阳侯府登门拜访。”转头又对还在一旁悠哉喝茶的裴度拱手,“阿度,烦请你帮我邀虞大人今日申时去你府中一见,就说有要事相商。”
裴度爽快地应了,旋即便离开了沈府。
沈俨于申时准时到达裴府,哪知却不见那位虞大人现身,倒是裴度似也匆匆归家,水都没喝上一口就急急地跑到沈俨面前开口道:
“存之,我刚从虞府出来,”说到这,又突然停下,似乎在斟酌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沈俨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出声催促。
裴度最终还是又开了口,“虞大哥让我转告你,他跟寿阳侯府的姜小姐并没有交换庚帖,之前也只是他大嫂跟寿阳候夫人口头上说说而已做不得数,两家也没有定下婚约,许是旁人误会了。而这些话,虞大哥说他也已经跟亲朋好友都说过一遍了。”
沈俨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这位虞大人的言外之意。
显然,他是想通过这几句话告知沈俨,他和姜韫清之间清清白白,之前种种“婚约”传闻皆是误传。
沈老夫人得知后,也不给沈俨说话的机会,直接敲定明日去寿阳侯府提亲的事宜。
隔日一大早,沈俨特向上官张尚书告了假,于辰时便从家中出发与沈老夫人一道前往寿阳侯府。
姜韫清收到消息的时候,刚刚吃下朝食不久,她这两日没甚胃口,今日朝食也只将将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
“小姐,可要再插上这一支金簪?”碧玉拿着一支雕着十八学士花型的金簪递到她面前,询问道。
姜韫清见了那支分外眼熟的金簪,一时心中忍不住涌出些怒意来,好一会才开口道:
“不用了,走吧。”
等她走到侯府的会客厅,沈老夫人和孟昭兰已喝过了好几盏茶,沈俨则早被寿阳侯拉着去了书房叙话。
“韫清,快过来见过沈老夫人。”孟昭兰冲她招了招手,又笑着对沈老夫人说道:“老夫人,这便是我那外甥女韫清了。”
姜韫清行过礼后,抬头看向与孟昭兰相对而坐的那位被称为“沈老夫人”的妇人,只见这位沈老夫人看着比她姨母还要年轻一些,显见这一声“老夫人”把她叫老了不少。
“原该早些时候来见你的,但我昨日有些不适,便拖到今日才来府上。”沈老夫人语气缓缓,拉着她的手笑道:“我瞧你面色憔悴,显然这两日并不好过。我也不说那些虚的,如今这个情形,你可愿意嫁入我沈府?”
姜韫清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谢妙云口中名门陆氏出身的沈老夫人说话会这般直接,她愣了片刻,又思及昨日虞府匆匆退回来的定帖,心知眼下她已别无选择,便只好强打精神地点了点头。
孟昭兰见状,脸上倒是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意来。
以她看来,不管怎么说,沈家都要比虞家好上几分。
虽说高攀的姻缘并不那么容易,但要她说,也总比嫁到虞家后她一个小姑娘带三个半大孩子强许多。
更何况,现下瞧来,沈家这位老夫人看着也不是个难相与的,只要韫清不再为生子艰难一事杞人忧天,眼下这桩婚事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崔夫人,我听闻姜小姐的父亲姜大人尚在云州为官,不知这事可还要与姜大人详谈?”沈老夫人似才想起这事一般,忽然问道。
“韫清的婚事,我那妹夫早先已托我全权代理。再说了,云州路远,来回至少也要月余,不若我明日便修书一封给妹夫,告知此事,也省了你们沈府来回奔波。”孟昭兰草稿都没打,便编了个合适的借口应道。
她说得也没错,姜尧康若是知道她给韫清找了这么一门好亲家,定要高兴坏了,哪还会有什么反对意见。
孟昭兰料得很准,她的信刚寄到云州没多久,姜尧康便快马加鞭地派人送了回信来。信里不仅没有怪孟昭兰先斩后奏给姜韫清定了与沈家这门亲事,还很花了一番篇幅大大赞赏她这般为自己女儿筹谋。
只不过那时,姜韫清早已经踏上回云州的马车了。
“小姐,你再多吃点吧。从上月末起,你便一直吃得很少。我看你腰间清减了一大圈,再这么瘦下去,到时候嫁衣都该要不合身了。”碧玉见自家小姐碗中米饭只动了几口,忍不住开口劝道。
姜韫清表情有些恹恹,闻言,只摇了摇头,到底还是让碧玉将碗盘撤了下去。
打从与沈俨订亲起,她便一直情绪低落,连带着食欲全无,已经快有十来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越接近云州,她的心情反而越发不好起来。
想到五个月后,她便要嫁进几代单传的沈府,肩负起为沈家开枝散叶的重担,姜韫清心情愈加烦躁。
如此这般抑郁不已直到半个月后,当她终于求得姜尧康首肯来到临州看望外祖母林氏才好了一些。
林氏并没有住在孟府,反而是自己一个人与几个从林家带来的旧仆在外面的一处院子一起住着,平日里除了在那院中伺候药草,便是去林氏药堂里偶尔坐坐诊,治些女子的病症。
究其原因,临州城十人中便会有九个人言说是孟家老爷早与这林氏离了心,又碍于嫁去雍州侯府的大女儿的面子,不好直接将其休弃,便干脆给她在外边置了栋独门独户的房子。
真知情人如姜韫清,要是听了这话,必要上前为自家外祖母反驳上几句。
且不说外祖母那院子并非她外祖父所购,而是她自己娘家的陪嫁房产。又虽说外祖母只为孟家生了二女,但要说外祖父曾有过休弃外祖母的想法,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要姜韫清来说,实则是她外祖母因着生子一事,与外祖父意见相左,后外祖父被家中长辈逼着娶了房平妻进门,外祖母为着家宅祥和,这才有了主动搬离孟府的举动。
她仍记得当年她问起缘由时,外祖母对她说的那段话:
“清清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候是容不得磋磨的。与其让你外祖父卡在我与罗氏之间进退两难,不如我自己搬出去,给彼此留点空间。再说,我就算不住孟府,你外祖父要是想来见我,也是可以随时来的。而若是他不想见我,即便我日日与他共枕,怕也是不会得他半分喜爱的。”
那时的姜韫清年纪尚幼,还不太懂外祖母话语中的深意,直到后来她父亲姜尧康在娘亲胎落人亡不过半年便续娶了年轻貌美的陈氏时,她才渐渐开始有些懂了外祖母豁达以外的那份深意。
是了,与其事事依附男子而活,不如将选择权拿回到自己手中,做自己的主人。
也是从那时起,姜韫清才开始有了如若真要嫁人便干脆嫁作有子之家作填房的念头。只是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痴念。
她终究是逃不过母亲的命运。
“你呀,是钻了牛角尖了。生儿育女乃人伦常事,至于生子还是生女也俱是缘分,自是强求不得。我知你是怕重蹈你母亲的覆辙,但清清呀,人跟人是不同的。更何况,若你生完一胎后真不愿再生,便还可给丈夫纳几房妾侍,断没有让这种小事烦扰到自己的道理。”
林氏见自家外孙女面上仍旧有些烦闷,又接着开解道:“若你不愿给他纳妾,便自请下堂了去。如今这世道,又不是没有女子自立门户的先例。你若愿意,我便将我手中的林氏药堂也传到你手上,以后便是没了子女侍奉,也还有一处恒产傍身,你且不必再烦忧。”
“外祖母,我不是这个意思。”姜韫清闻言,忙抬头解释。“我只是一时之间有些没想通罢了。”
林氏见状,脸上露出几分笑来,半开玩笑道:“你这是看不上我这药堂觉得上不了台面吗,想你幼时还日日跟在我身后学认草药,如今却连我的药堂都要嫌弃了,外祖母真是伤心啊。”
姜韫清一听,急了,脸上哪还有什么悲伤郁结,只慌忙开口:“外祖母,您误会我了。我没有嫌弃药堂的意思,只是那药堂毕竟是你毕生心血,我不过跟着你学了几年皮毛,怎堪大任?”
“我说可以就可以,说好了的,等我百年后,你得回来替我继续守着这药堂。”林氏很有些就势趁机逼迫的意思,玩笑间竟是真心想把那林氏药堂托付给姜韫清。
“呸呸呸,外祖母必当长命百岁。”姜韫清拉住林氏的手,急道,“况且,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嘛。”
林氏见她脸上总算有了些正常神色,心下这才宽慰了些。几个外孙之中,姜韫清与她最是亲厚,她实不愿自家外孙女因着这般还没有发生的事而忧心。
尤其小女阿竹病逝后,这个外孙女便没了长辈照护,她多心疼一些也是自然。
“你姨母来信说,你在她府上住着的几个月里,可学了好几道雍州菜肴,今日外祖母可有口福,尝尝你的手艺?”
“外祖母若是想吃,清清这几日便日日给你做,只是我厨艺一般,外祖母吃的时候可千万别嫌弃。”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