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陆观澜话音落下,破旧的窗忽然被一阵风吹开,烛火剧烈摇曳,温幸妤瞳孔紧缩,手中的杯子咕噜噜滚到地上,裂成了几瓣。

    悬在头上的那把刀,终究是要落下了。

    她翕动着唇,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观澜哥,我去请大夫。”

    “我现在就去,你等我!”

    说罢,她转身就要往外跑,衣摆却被那双枯瘦苍白的手扯住。

    她钉在原地,转回头看陆观澜,泪水糊了一脸,视线有些模糊。

    陆观澜朝她摇了摇头,泛白的唇动了动,气若游丝:“妤娘,听话。我这伤你知道的,能活到现在已是老天垂怜。”

    “再者去镇上,来回少说一个时辰,我怕是……撑不了那么久。”

    “带他来,快去。”

    温幸妤抬袖擦了擦眼泪,她咬紧了唇瓣,最终还是轻点了下头。

    陆观澜这才松开她的衣摆,平躺在床上,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温幸妤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红着一双眼,哽咽道:“观澜哥,等我回来。”

    她听到一声羽毛般的嗯,随即咬牙转身,拔腿往山上跑。

    山中树影幢幢如鬼,雾气浓重,偶有蛙叫蝉鸣。

    祝无执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忽而听到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他屏住呼吸,立马戒备起来。

    月凉如水,照亮了来人的脸。

    只见温幸妤扶着洞口,一面喘气一面道:“世子爷,观澜哥不行了,请您同我下山。”

    祝无执微愣。他猜到陆观澜为何要死前见他,也明白自己即将要逃离汴京。

    他扶着石壁站起身,颔首道:“带路。”

    温幸妤点了点头,上前去把人扶着。

    祝无执腿伤未愈,胸口后背又布满鞭伤,再加上山路崎岖,他行走速度快不了多少。

    温幸妤心里急,暗恨自己力气太小,不能背着他跑。

    祝无执感觉扶着自己的那只手轻颤个不停,他侧头垂眸,就见温幸妤紧咬唇瓣,发丝被汗水黏在腮边,满面焦急之色。

    他心中冷嗤,不明白不就是死个未婚夫吗,至于那么害怕着急。

    如果没记错,这两人认识还不到一年,虽说定了亲,但这么短的时间,能产生多少真情?

    他从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爱情,一切都是趋利罢了。

    温幸妤浑然不觉,她心中记挂着陆观澜,只想快些,再快些,恨不得飞回山下的家。

    月寒山色共苍苍。

    回到院子,温幸妤扶着祝无执径直推开了屋门。

    窗纸在烛火的映着暖黄,陆观澜闭目躺在床上,清隽枯瘦的脸隐在阴影中,透出浓浓的死气。

    几隙烛光穿过挂在铜钩上的幔帐,照着他有些凌乱的发。他掌心攥着帕子,上头沾着鲜红刺目的血迹,胸膛起伏微弱。

    温幸妤松开扶祝无执的手,扑到床侧,轻轻握住陆观澜的手,颤声唤道:“观澜哥。”

    “观澜哥,我回来了。”

    陆观澜听到耳侧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用力侧头看向她。

    不知是快死了还是因为什么,他的视线一片朦胧模糊。如同浑身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纱,妤娘离的那么近,可他却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真切她的声音。

    只有失真的啜泣。

    他张了张嘴,想抬手摸她的头。

    手臂如千斤,他竟连抬手都做不到了。

    心中酸涩苦痛。

    温幸妤察觉到他的意图,跪伏在床边,将脸贴在那干枯的手心。

    陆观澜感觉到掌心一片濡湿,他喘息了几声,哄道:“莫哭。”

    余光瞥见门边那道高大的人影,他顿了顿,费力道:“妤娘,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他说。”

    温幸妤看着他,眼里满是恐惧的不舍。

    她动了动唇,最终在陆观澜失焦的视线下,轻轻点了点头。

    站起身,她走到祝无执面前,福身一礼后,轻推屋门出去。

    祝无执自进门开始,就一直在端详病榻上的青年。

    眉眼端正清隽,病弱却不掩清正之气,标准的书生模样。

    和他完全相反。

    往日他最讨厌这类人,是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坚守所谓的正义,固执的令人发笑。

    可这人即将成为他的恩人,他要承一份含着人命的恩情。

    他垂下眼,缓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陆观澜。

    陆观澜看不清祝无执的脸,他也不想看。

    他闭着眼平躺在那,苍白的唇中吐出虚弱的话语。

    “明日开始,你就是我。”

    “左侧柜子里有我的户贴,以及关于我出身和经历的信。”

    祝无执嗯了一声,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多谢。”

    陆观澜也不指望这恶劣的贵公子对他感激涕零。

    他睁开眼,侧头看着对方,眼中带了几分祈求:“死之前,陆某只求世子两件事。”

    祝无执面色不改,他颔首道:“等大仇得报,我会为你办丧事,用金银玉器随葬,让你魂归故里。”

    “如果你想照拂什么人,尽管提便是。”

    在他眼里,陆观澜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死前所求,无非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落叶归根。亦或者照拂荫蔽哪个亲戚。

    陆观澜却摇了摇头。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凝视着祝无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求世子一路庇护妤娘,不要让她受委屈,她是个好姑娘。”

    “待世子大仇得报后,再许妤娘衣食无忧,放她离开。”

    说完后,他挣扎着想起身叩谢。

    祝无执虽说是个冷心冷情的混账,但也不是全然无心。他阻止了陆观澜的动作,凤眸微垂,目光落在对方那双清澈失焦的眼睛上。

    陆观澜目光里的祈求之色太过浓烈灼眼,竟让祝无执觉得比烛火还要刺目。

    书生虽无用,可也最有傲骨。

    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认识不久的女人,居然肯折断脊梁,向他这个朝中最臭名昭著的佞臣低头。

    祝无执有些不理解。

    但都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故而他点头应下。

    陆观澜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松了口气。

    他知道祝无执虽恶劣,但最是高傲,不屑撒谎,算是言出必行之人。

    如此一来,妤娘的后路有了保障,他也可以稍微安心的去了。

    毕竟他也只能为妤娘做这些了。

    院子里的月色被浮云遮盖,变得有些暗淡。温幸妤在门外来回踱步,指尖掐着掌心,扣出了血痕都感觉不到。

    她眼泪一直没停下过,时不时看一眼泛着暖晕的窗。

    过了一小会,屋门被拉来,祝无执侧过身,目光落在温幸妤布满泪痕的脸,又漠然移开。

    他道:“进去吧。”

    温幸妤嗯了声,鼻音很浓重。

    她伏到床侧,握住了陆观澜的手。

    “观澜哥……”

    陆观澜已经彻底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像是蒙了一层黑雾。

    他看不清温幸妤此刻的脸,眼前却恍惚浮现出初见她时的样子。

    十一年前的春天,九岁的他刚失去父母,懵懂的办完丧事,才后知后觉成了孤儿。

    他坐在门槛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妤娘就是那时出现的。

    她小小的,眼睛弯弯,像个糯米团子。手中拿着糖葫芦,蹲在他的面前,声音甜软温暖:“哥哥,不要哭,糖葫芦给你吃。”

    她陪了他一下午,明明才七岁,却懂得如何安慰人。

    那天晴空万里,她却比那明媚的春光还要温暖耀眼。

    第二天晌午,他还想找她,才知道她是来同州探亲的,一早就回了老家。

    以为再也寻不得,却没想到来汴京不久,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未婚妻。

    她亦是苦命人,失去父母兄长,沦为婢女。

    本以为是老天垂怜,能让他好好待她,没曾想造化弄人。

    她的善良,她的坚韧,她的活泼。

    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陆观澜咽下喉咙里溢出的血沫,努力睁大了眼,想再看看她的模样。

    胸腔里的空气逐渐被挤压殆尽,他越来越喘不上气,耳边传来阵阵嗡鸣。

    他听不到声音了。

    他要死了。

    温幸妤哽咽着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要把心里话都告诉观澜哥。

    “观澜哥,我喜欢你。”

    “很早就喜欢。”

    “我想和你成亲,生个孩子,过平淡幸福的日子。”

    她不知道陆观澜已经听不到了。

    手腕忽然被反握住,那枯瘦的手指迸发出惊人的力道。

    “妤娘,别哭…好好活着。”

    “替我……”

    “活着。”

    他看向她的方向,最后的念头是,他死了,她该怎么办。

    陆观澜的声音轻若羽毛,戛然而止。仿佛是有生命的树枝,直直刺入温幸妤的心脏。

    话音落下,那只手像是被拆了骨架,重重垂落。

    “观澜哥!”

    她没来得及抓住那只落下的手,只看到对方温柔的桃花眼失去光彩,随即紧阖,再无气息。

    他眼角下有泪水蜿蜒而下,没入鬓发,像是带着不舍。

    喊完那一声,她仿佛失了声。

    心像被匕首搅碎,碎末堵上喉咙,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在口中蔓延。

    她愣愣看着他安详的脸,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观澜哥……没了。

    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和他的点点滴滴。

    她因幼时遭遇,胆小且敏感自卑,是观澜哥陪伴她,开导她。

    在她绣坏了荷包,怀疑自己蠢钝呆笨时,他会把荷包日日挂在腰间,哪怕那样的粗糙丑陋,他也会温柔笑着夸赞,说这是最可爱的荷包。

    在她不慎打碎镯子伤心时,他会偷偷买来一样的,再把碎玉黏好,用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注视着她,摸着她的发顶,说碎碎平安。

    他用他的包容,拥抱她的怯懦。用他的温柔,打开她心间自卑的锁。

    观澜哥那样的温柔良善。

    他会帮街上年迈的阿婆给边关的儿子写信,他会仗义执言帮助被造谣诬陷的女子。他会拿出身上的银钱为城中乞儿施粥。

    哪怕后来病了,他也会帮村中乡亲写信念信,教小孩认字,不取分文。

    他常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作为读书人,该当如此。

    她虽不懂那两句话什么意思,却明白那是观澜哥善良的心。

    可这样良善,这样清正的人,就这么病痛缠身,与世长辞。

    老天不公。

    何其不公。

    抬手摸了摸脸,泪水早已无声铺满面容。

    温幸妤保持着跪坐在床边的姿势,她想嚎啕大哭,可她不能。

    观澜哥的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她必须一声不吭,必须保持安静,不能让邻居怀疑。

    不然观澜哥做的一切就要白费。

    祝无执站在门边,凤眸映着摇曳的烛火,和床边那道身影。

    就像一只将死的鹿,蜷缩半跪在床边,乌黑凌乱的发丝垂落,遮住半张清秀的脸,浑身颤抖不止。

    她双手交叠捂着唇,喉咙里不时溢出痛苦的呜咽。

    明明已经痛苦到极致,却连大声哭都不能。

    祝无执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觉得他应该冷漠注视,就像是曾经俯视那些受刑的蝼蚁。

    可站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心居然有些不平静。

    他在为这个书生惋惜。

    或许,作为一个正常人,此刻他应该上前安慰这小婢女。

    可很快他就压下这个想法。

    恩情归恩情,安慰他的未婚妻可不包含在里面。

    他倚在门框上,面色漠然的看着。

    良久,温幸妤擦了擦泪水,俯身抱了抱陆观澜,而后站起身看向祝无执。

    她强忍着泪意,咽下流入喉中的泪水,哑着嗓子道:

    “世子爷,劳烦您帮帮忙,奴婢想带观澜哥上山。”

    “让他……入土为安。”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眼睛上。

    那双明亮清澈的眼,此时布满血丝,像是碎裂的黑石子,比之前多了许多复杂的东西。

    他收回视线,走上前把人直接背到了后背。

    温幸妤愣了一瞬。

    她本想着和世子爷一起抬,没想到对方直接背。

    “世子爷,您的伤不要紧吗?”

    祝无执后背的鞭伤当然还未痊愈。

    但身为一个男人,他若是连个死人都背不动,那也太过废物。

    他垂眸又看了眼温幸妤泛红的眼,回道:“没事。”

    温幸妤也没推拒。

    她从另一个屋子里拿出观澜哥早早准备好的草席,卷好抱在怀里,又拿了把铲子和一把花种,便跟在祝无执的身后出了院子。

    二人静默走到山顶,温幸妤挑了片空地,示意祝无执把人放下。

    她跪在地上,一铲一铲挖土,眼泪和土屑沾在一起,在她手上黏成一团。

    祝无执双手环胸望着,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挖了许久,坑的大小才算合适。

    她把席子铺在里面,仰头看着祝无执道:“世子爷,劳烦您。”

    祝无执没说话,把陆观澜的尸身放在草席上。

    刚想卷,就被温幸妤阻止了。

    “世子爷,等等。”

    他皱眉看她。

    温幸妤看着陆观澜的眉眼,忍着泪意道:“我想再看看他。”

    祝无执默然让开了位置。

    属于陆观澜最后的夜晚,风冷露重。

    半圆的月亮冷漠的挂在空中,青白而阴森的光辉,照耀着陆观澜清瘦安详的脸。

    她摸了摸他的脸,就像他平时安慰她那样。

    指尖从眼角眉梢滑至冰冷的唇瓣,最后她俯身在额头落下一个吻。

    她眷恋的、痛苦的,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脸,从怀里拿出一支质朴的毛笔,放在他沉寂的胸膛,最后深吸一口气,把草席卷了过去。

    那是她为他亲手做的毛笔。

    该让它代替她,陪观澜哥走黄泉路。

    她捧着土,一点点洒下,逐渐盖住了那卷草席。

    夜色浓重,月光惨白。

    观澜哥死了,葬礼不能办,像样的棺椁没有,甚至连碑都不能立,坟堆都不能有。

    就这么潦草的,孤独的,一个人躺在这异乡的山顶。

    温幸妤再也忍不住了,她跪在坟前,失声恸哭。

    哭声泣血,如哀鸣的莺鸟。

    祝无执眉心微拧,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拿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温幸妤哭得天昏地暗,没有接。

    不知过了多久,才算是收拾好情绪。

    她把怀里的花种拿出来,埋在葬陆观澜的位置。

    他生前最喜欢君子兰。

    她也喜欢。

    君子兰就如同观澜哥一样,端方清正,温润如玉。

    温幸妤爬起来,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异常,拔了些野草洒上去。

    做完这些,她站在那,心中默道。

    观澜哥,等世子爷大仇得报恢复身份,我就接你回家。

    月色在树梢头跳动了一下,离山愈发远,却依旧冷漠的注视着山野。

    温幸妤仰头看向静默站着的祝无执,轻声道:“世子爷,回吧。”

    祝无执嗯了一声,月光落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在他瞳孔上凝成一个荧点。

    似乎为那冷傲的凤眸镀上一层悲天悯人的色彩。

    二人并肩离开。

    走了百十来步时,温幸妤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山坡,才再次动身。

    山野寂寥,世间再无陆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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