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任家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宅,设计上参照了苏州的园林风格,建筑本体则以徽派为主。可谓三步一移景,十尺转天地。但到任家,除到西门的路是平溜下去的,其他路总要爬十几阶,修得高高在上,颇有谢安高卧东山之姿。

    先看正门,除石狮坐镇外,门匾上大书忠义之家,说是前朝皇帝亲笔,龙飞凤舞,风骨遒劲。再往上看,屋脊振翅,奇兽盘踞两头,仰天怒目,问天之势汹汹。门前台阶各站了一排士兵,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闲人若欲窥一丝权贵之见,入门却先是一道雁翅影壁,三龙戏珠,四凤起舞。绕过影壁,便是前庭,任家人又称这里为春庭,因常年绿意盎然,不见枯朽。

    穿过前庭,见了垂花门——很有历史了,门簪古朴,挂落风回欲逐,是当时顶好的工匠的得意之作。走过这道门,才到了有人住的地方。门两边是倒座房,曲过两侧游廊,接攘着东西厢房,也有花草,打理得十分漂亮,但秋冬时便落得干净了。再穿过厅,还有花草,两侧厢房森森地立着。迎面是正房了,这是任老爷和任夫人住的地方,取的四水归堂的格局,因此青藓攀爬,平时这里就较别处冷些。人虽多,却寂了许久。

    要寻琳琅,还需穿过这里,她就住后罩房里,这里十分远,平时客来也难闻动静。还好任家有一个大园子,从月亮门出去,就是任家太爷修的园林,山石推峻,流水曲照,鸟声不绝,无论何时来,春夏秋冬俱在。不至于太冷清。

    戚月寻小时候常常来这里玩,熟得不能再熟。但这是她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来,并由人正式地领到琳琅房间去,说来感觉很奇怪。

    她到的时候,另外两名她碰过面但不大熟的伴娘已经在了。月寻同她们打过招呼,坐在一旁看琳琅上妆。她的手包里还放着忍冬塞给她的糕点。

    沈姒终于来到,她就是第四名伴娘。沈姒的爸爸是久负盛名的中医,妈妈是北方联合商会的副会长(正会长是戚正邦)。她们是读书时认识的。沈姒把包一放,一屁股坐在月寻身旁:

    “我们三个终于见面了,工作以后一个个都忙成什么样了,约都约不出来。”

    月寻道:

    “你的诊所不忙吗?”

    “忙什么呀!一听说我是个女的,还成天穿个白大褂,不吉利,根本没人来。宁愿去信那些骗子。”

    沈姒抱怨道。

    “沈叔叔的名头也没用?”

    “我爸从小就教我医术,结果我不是去了日本学西医吗?他到现在还和我闹脾气呢,真是的,思想太旧。”

    琳琅笑道:

    “沈叔叔是为你好。”

    沈姒回道:

    “我又不是什么国宝,学医不就是为了普济天下吗?他就是不懂,医术哪儿有个高低贵贱啊?中医西医,不都是为了救人吗?算了算了,你结婚的大好日子,我不说这些扫兴的了。”

    沈姒坐了一会儿,又道:

    “寻,我听说你以前喜欢的那个男生现在是家银行的经理了。我和你说,他现在都单身呢,要不要我介绍给你?诶,他还给你写过情书,你那时候不是喜欢他吗?怎么不答应啊?”

    戚月寻一时想不起来是否确有其人,沈姒却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去,于是安慰道:

    “没事,寻,为时不晚嘛。他现在还是很帅的。琳琅也见过的,年轻有为,不知道有多少小姐喜欢他呢。”

    琳琅抿唇,淡声道:

    “他人虽不错,性子却过于沉闷了,阿寻不会喜欢他的,是不是?”

    戚月寻对上琳琅镜子中的双眼,她的目光因为回忆而显得呆滞。想不起来这个人,情书一类的更没有印象。琳琅面上掠过一丝慌张,两人就这样对视着。月寻缓缓摇头:

    “不记得他是谁了。”

    她看到琳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沈姒蹙眉:

    “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以前常常和我说来着,说那个何潇打球厉害,学习厉害,品格还端正。”

    说到这些,月寻脑子里才慢慢浮现一个人影,只是太模糊了。不过她还是微笑道:

    “是啊,一个天之骄子。我曾经看见他帮一个乞丐讨回了钱。”

    “你还记得啊?你看你的琳琅姐姐都结婚了,你要不要也接触一下?试一试?”

    月寻要说什么,琳琅却先道:

    “阿寻,可以替我拿一下捧花吗?在另一个房间,你常常住的。”

    月寻只得起身,沈姒道:

    “干嘛呀?我正给月寻介绍对象呢,你要人帮忙,这里不是还有两位小姐吗?”

    月寻道:

    “没事的。琳琅,你等一等,我去拿。”

    她走出房间,一直上到阁楼,从这里出去是露台,放着一架天文镜,她们说这是观星台。有一段时间两人很热衷于什么秘密基地,就把这里收拾成了一个房间,没事两人就会到露台喝喝茶,看看星星。月寻来的时候两人就会睡这里。

    已经很久没有来了。月寻推开隔板,这里一点没有变,收拾得很干净。她看遍房间,只发现一个新置的箱子,没有上锁。捧花哪里都没有,难道是在这箱子里?

    月寻靠在桌子上,什么都不愿想。箱子里没有什么,有的都是她的东西。她小时候喜欢的玩偶,喜欢的画册,喜欢的照片,常用的肥皂牌子……捧花放在中间的位置。她下意识地感动,但反应过来以后又心凉不已,她念的哪里是旧情?只是让她心软,哪怕看着她和自己的亲哥哥结婚,也舍不得断了关系。她一步一步试探她的底线,要她彻底听命于她。月寻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看到的是真相,还是长久以来产生的怨气?

    在某一个节点之前,世界是以一种美好的姿态存在着的,不仅仅是人。比如,烈焰是象征着普罗米修斯盗下火种的壮烈和希望,寒冰是无数名作里的写意和诗情。最显而易见的是,她的回忆里总是弥漫着光辉,绿树,天空,湖水,草地……镶嵌着绚烂的银边,射出一大片光芒,柔和而美丽。但自那个节点以后,所有东西都扭曲面目,以一种尖细的,高亢的声音诉说着处处存在的阴谋诡计。这个世界就变了,人们僵硬地穿过冷色的车厢,恐怖无时无刻地笼罩着,是逃到哪里都逃不出去的恐怖。也许是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晴天,草地轻柔地贴着肌肤的季节,那恐怖就出现了。不是直穿眉心的子弹,是人们心底最恐惧的感觉,只是感觉,像最毒的毒药,让人丧失呼吸的能力,面色铁青,直挺挺地倒下。最后变成僵硬的,面无表情的人。

    戚月寻咬牙,下了某种决心般。

    捧花交给任琳琅时,任琳琅看到她的眼睛,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月寻微笑着拍拍她的手:

    “我们都会陪着你的,琳琅姐姐。”

    琳琅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捏捏她的手指。

    月寻坐回去,一个不太熟,听说是处长女儿的小姐开口道:

    “表姐这么漂亮,戚少爷真有福气。”

    戚卿年和任琳琅的名字在今天被反复一起提起,一切的迹象都在说明他们才是天生一对,而戚月寻的存在,就显得尤为龌龊了。琳琅悄悄看戚月寻一眼,只见她依旧微笑着,没什么情绪。任琳琅是揣摩人心的高手。曾经的月寻,是她最趁手的玩具,只要施以一点善意就会得到她所有的信任,而且她在想什么,几乎不用花什么心思去猜。

    和戚月寻接触的原因之一是,任琳琅讨厌家里的气氛,本来应该是安身的地方,却时刻涌动着算计的味道,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被那些蚂蝗吸干身体。她的心里永远有无数只蟑螂在爬行,阴暗潮湿,但她乐意在她面前做好姐姐,当个柔弱多情的恋人。但是,貌似玩过了。

    即使是玩具,把玩了这许多年,突然这玩具生出自我意识,可能会跑离她身边,她是心慌的。而且她一贯谨慎,从来不为轻看的东西放松警惕。有了一点猜想,就要狠狠扼杀她可以出走的希望。

    作为女方的伴娘,是要一直陪着新娘的。戚月寻是琳琅最亲近的朋友,不得不卖力一些。

    有这么一种人,无论有没有遇见过这样一种人,都会相信这种人是存在的。即使这个人没有特别散发出善意,也没有表达要交际的意思,但在场每一个人都会莫名被吸引。她的笑只是普通的笑,她的言谈,语调,所述的事情,甚至是手势,并无特别之处,然而无形之中所弥漫的魅力无不在传达一个意思,黑暗是不应该存在的,人人都应该唱一首颂歌去赞美光明,向往光明。太阳照不到人心深处,她却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狠狠鞭挞了那里的夜。

    戚月寻正是这类人之一。这类人也常常感到孤独,因为一直处于付出的状态,倘若碰不到真正的知心朋友,会很快萎靡下去。而和这类人相处,除非内心真正经得起敲打,否则被迫着时刻审判自己,很快就会成为负累。尽管她不要你如何。所以这类人的朋友要么是正大光明的人,要么是问心无愧的人。而大部分人只是偶尔汲取,吸食她的力量,很快就扭头离开。

    沈姒环着戚月寻的手臂,把她拉了过来:

    “你真是心宽,白替你出气了 。”

    月寻问道:

    “出气?替我出什么气啦?”

    沈姒道:

    “别瞒我了,我早就知道你们的关系了。”

    戚月寻一听这话,心下一沉:“我准备和她断了的。”

    “五年了!你们在一起五年,就是养条狗也舍不得了,如今偏给你难堪,成了你嫂子,还叫你当伴娘。”

    “五年?姒姒,你误会了。”

    月寻反应过来她们说到不是同一件事,连忙解释道。

    “什么我误会了,她亲口对我说的,还说你害羞,不要告诉你我知道这件事。你们到底怎么了?我一回国就听说你也出国去了,她和你哥还有了婚约。我和她说你总得摊牌了吧?不然让寻给她哥当三啊?她说给她一点时间,现在直接给我发请柬,真是好意思!要不是知道你也来,我可不稀罕吃他们的喜酒,平白脏了口!”

    沈姒皱着眉头,越说越来气,她是容不得一点脏污的。月寻抿唇,沈姒的话给她的冲击远不及她刚刚发现的真相,任琳琅真的是那道声音告诉她的那种人,她真的被算计了,那么,世界也是处处都充满着痛苦和尖锐的了,她一直踩在贫民血肉上,构筑着自己的幸福美满,还自以为问心无愧。

    沈姒摇摇她的手: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啊?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月寻回道:

    “没事。姒姒,你不用替我打抱不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我真的,背叛了哥哥,没有你想的那么无辜。”

    她的脸慢慢黯淡下来,树荫摇晃着她的身体,深深的无力穿过每一个毛孔。她的人生很规矩,连一丝有违良知的想法都不会有,但她在一个月前,干了那样一件龌龊的事情,而且一度迷醉。如今她醒了,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身上爬满了虱子,一想起关于此的只言片语,除了颤抖和混乱,她再也无法想太多了。

    沈姒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拍着她的手臂道:

    “放松放松,你要和她断了我很支持你。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找我。你们的事呢,我不会过多追问了。”

    “戚小姐,你在这里啊?表姐找你呢。”

    来人的声音穿过两人的交谈。沈姒闻言,冷笑:

    “真是一刻也不放过你呢。寻,你得坚持自己,不要被三言两语迷了。”

    来人姓陈,这位陈小姐最崇拜自己的表姐,虽不知沈姒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话对表姐来说明显不是好话,便也冷了脸:

    “你是沈小姐?诊所没开过一天张的那位沈小姐?果然如传言所闻。”

    沈姒瞥她一眼:

    “医者当然希望病人越来越少,难不成盼着医院门庭若市吗?”

    戚月寻看她们要吵起来,连忙道:

    “烦陈小姐带我去吧。”

    陈小姐哼一声,转脸对月寻笑起来:

    “我带你去,她在客厅等你呢。戚小姐,你们家修得真漂亮,窗帘是北欧进口的吧……”

    她们说着话,走远了。

    沈姒也懒得计较,自去找地方坐了。

    两人行至客厅,只有琳琅一人正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歇息。来宾都是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得不十分周到招待。

    月寻上前去,把包里的糕点拿出来,放在琳琅面前:

    “饿了吧?吃点垫垫肚子,还有一个钟就开始了。”

    陈小姐看她们要说话,打了招呼立时出去了。

    琳琅望着她,柔声道:

    “还好有你陪我。”

    月寻微笑道:

    “早知事情烦琐至此,我就不给你当伴娘了。”

    “嗯。我也不想你只是我的伴娘。阿寻,你是知道爸爸的性子的,很多事情不由得我自己。”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呢?来,吃点吧,不要饿着自己。”

    月寻将一块糕点喂到她嘴里,又替她倒了一杯水。一时间大家都有一些沉默。许久,琳琅出声:

    “你在怨我吗?”

    月寻看着她微笑,左手弄着右手上的镯子:

    “已成定局,是我还要奋不顾身,怎能怨你?琳琅姐姐,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不要再提了。或许你还要再吃些?我听哥哥说,你为婚礼忙了很久。”

    任琳琅去牵她的手: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阿寻,我和游玉必须有一个孩子。”

    月寻后退两步坐下,避开她的手:

    “哥哥喜欢孩子。”

    琳琅缩回手,察觉到她的疏远,落寞非常: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贪心?如果不是身不由己的话,我不会出此下策的。你看,我的脚,如果我可以做主,我很希望和你一样。”

    月寻望向她的脚,她们到了岁数就被逼着裹脚,月寻还好,哭闹得太厉害就放了。但琳琅不能,最后是月寻求着爸爸劝任叔叔,结果放了脚也无济于事了。那些天,琳琅只对她说疼。她也被缠过一回啊!只是一回就终生难忘。她们年岁都不大,为了什么三寸金莲却要受断骨之痛!这也是月寻厌恶传统的原因之一。

    月寻的眉眼软下来,如今琳琅多走几步路就会疼,她曾经说过她要当琳琅的小汽车,无论要去哪里,她都会带她去。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琳琅试探道。戚月寻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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