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误

    雍正十二年,上元夜。

    朱雀大街是京城的主干道,自是人影如织,热闹非凡。长街被万千灯笼染成梦幻的琥珀色,街边的老槐树挂满红色绸缎,风过时如天神织就的星河。

    杂耍的吐火艺人赤着胳膊立于铁索,烈焰化作火凤直冲云霄,引得驻足观看的人们一片叫好。

    人群中,有一双面容稚嫩、衣着朴素但气度非凡的男女惹人注目。

    年方十四的女子着藕荷色粗布夹袄配黛青色马面裙,裙摆用艾草灰处理成褪色状,发髻梳成双丫,缠枚素银丁香簪,寻常姑娘家的打扮却难掩璞玉之光华。

    立于后女子半步的少年着一件深蓝绸子棉袍,外套青缎灰鼠皮背心,袖口抹了浆糊与竹屑,一副匠人打扮,真剑却藏在腰间竹骨中空处。

    早在谋划着溜出宫过上元节时,喜读民间话本的小公主便兴致勃勃地编了许多的人设关系供自家于情事上单纯又腼腆的竹马选择。

    或许是去年蒙古世子一事带给傅恒的刺激和震动,如今这位一向将《礼记》奉为为人处事准则的少年愿意一次次陪着昭宁破戒。

    眼下,化身为富察家远亲“黄二小姐”的女孩被身边的少年攥着手腕,满眼好奇地挤过一个个小摊,像只跌进蜂蜜罐子里的雀儿。

    傅恒无奈,却是向来舍不得说这位主儿的,只得不时回头叮嘱:“...表妹,抓紧我的衣袖。” 最初要他说出这个称呼时,向来干脆果断的少年硬是通红着脸,支吾许久。

    他话音未落,昭宁却已挣开他的手,走向卖兔儿灯的摊子,显然是半点没把话听进去。

    “表哥,我要那个琉璃兔子!”少女清亮的眸子倒映着花灯的光华,眼里自然流露出的依赖和期盼能把人瞬间磨得没了脾气。

    金丝绦穗子扫过傅恒鼻尖,他走上前,摊主看他二人虽打扮不显,但身姿举止并非凡人,乐呵呵地取下昭宁手指那灯,语气带了三分殷勤:“小娘子好眼力,只是我这灯要情郎猜中灯谜才能卖,也算为节日添个彩头。”

    少年耳尖泛红,却又因着多年压抑在心中的情思不愿纠正那称呼,瞥见灯谜筏上写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略一思索便道“是好字!”

    于是少女手上多了个可爱的兔子花灯,乖乖被少年牵着往前走。

    走到吃食摊前,昭宁又停住了。

    冰糖葫芦的棕褐色糖衣裹着山楂,插在稻草靶子上如玛瑙珊瑚;羊肉汤锅咕嘟咕嘟冒着泡,发出诱人的辛香。旋糖画的老人灵活在控制着麦芽糖丝,如绣娘般织就食客选定的图案。

    这次少女再朝着傅恒眨巴眼时,他打开钱袋的手却有些犹豫:“表妹,回府再吃好不好?”

    皇家御膳汇聚了天下最好的厨子,从食材、烹制到上桌供贵人食用,皆是精挑细选出的上品,街上小摊的小食相较而言便是粗糙许多。兼之昭宁打小脾胃便弱,他生怕这金枝身子有什么差错。

    “哎呀,这山楂健脾开胃,还能改善消化,可是上好的东西!”昭宁开始讨价还价,见少年仍不松口,放软了声音,“我就吃一个嘛,余下的都给你。这是我第一次出来呢…”

    周围人见面容姣好的少女委屈巴巴的样子好不可怜,便善意地笑着开口劝道:“这位小爷便给小娘子买一个吧,这可怜见的,看得心都要碎了。”

    傅恒无法,只得乖乖掏钱买了根糖葫芦。

    两人正分食着糖葫芦,河岸边突然炸开烟花,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涌向石桥。

    傅恒将昭宁护在怀中往后退,后背撞上青石栏。他们都没开口,却将对方的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

    “傅恒少爷?”有女声惊喜传来。

    傅恒同昭宁循着声音望去,见一手捧莲花灯的少女穿着汉家襦裙走来,腰间玉环轻响。

    傅恒怔了怔,似在回忆来者是何人,却突然发现她腰间挂着熟悉的青玉络子——正是去年中秋莫名出现在他书房中的那枚。

    昭宁从傅恒怀里探出头,琉璃兔子灯照亮了苏静好苍白的脸。

    “这位姐姐的络子好生别致。”眼尖的公主同样发现了不寻常之处,她指尖勾住少年腰间的同款青玉络子,语气微沉,“我家表哥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呢。”

    傅恒怎会听不出这娇主儿泛酸的话语,心中焦急,却又不免生了几分“她在意我”的确幸,慌忙扯下络子:“臣以为是长姐所赠…”

    话音未落,苏静好手中的莲花灯忽然倾覆,烛火燎焦了裙摆。

    苏静好转眸望着河上顺流而去的灯盏,在平复好情绪后勉强笑笑:“原是静好绣工拙劣,让公子错认了。”

    傅恒已想起眼前少女的身份,富察家同苏家世代交好,苏静好从前也曾随母到府上拜访,只如今被选为了宝亲王府的侍妾,不日大抵就要入府了。

    他于男女情事上虽然青涩,却不是懵懂无知。一颗心既已早早缠在了金枝上,便注定要辜负旁的芳心。既是误会,如今说开了也好,免得酿成更大的苦难。

    昭宁绝不是会委屈了自个儿的人,虽知晓这是妾有意郎无情的状况,却也不愿再胶着着看他们二人眉来眼去。

    她拽了拽傅恒衣袖要走,后者立即领悟到她的意思,提步跟上。

    马面裙裙摆在少女转身时扬起,露出了靴尖。即使只是一瞬,苏静好看清黛青缎面上暗绣的金莽纹路,正是内务府造办处独有的技法。普天之下,能用上这种“隐龙”技法的只堪堪几人。

    苏静好扑通跪下:“臣女苏静好,恭请…”

    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昭宁心中有些恼,费好一番心思打造的上元夜限定身份便是为了不引人瞩目,能同傅恒像世间所有寻常男女一样。

    小公主踩住裙摆,眼神带了几分凌厉:“你认错人了!这位姐姐怕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昭宁边说边伸手虚扶起苏氏,却忘了自然流露的兰花指——那是十多年宫廷礼仪刻进骨子里的印记。

    苏静好看向她的指尖,虽没有染丹蔻,但甲面养尊处优的莹润光泽难以掩盖。

    都说人靠衣装,眼前人却即使是寻常姑娘家打扮仍是藏不住的贵气。

    于是她颔首笑笑:“再会,黄二小姐。”

    京中世家之间来往频繁,苏家又素来同富察家联系密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傅恒还未入宫受职便自小频繁出入宫廷和宝亲王府,足可见皇室之优眷。

    在未入选宝亲王府侍妾前,苏氏父母同绝大多数满汉八旗世家一样,对这富察家嫡子作女婿的事儿虎视眈眈,富察夫人数年来为此不知婉拒了多少门客。

    今夜偶遇,她才知如玉的端方君子为何从不侧眼看费尽心思吸引他注意的贵女们——原是要乘着紫禁城的东风,做那第一个抓住凤尾的人呢。

    苏静好唤侍女玉壶将碎成两半的莲花灯捞起来补好,昔日擅自做主撕掉自家小姐给富察少爷信件的玉壶有些犹豫:“可您很快就要入王府了…”

    闺阁中的少女有情思并不稀奇,可今夜也知晓了是一厢情愿的误会,不日又要嫁作他人妇,苏静好那么工于心计、聪慧有才的人,这样的物件自是不该留的。

    可她面对侍女无言的不赞同,只是摆摆手:“玉壶,给我这一晚吧。”

    毕竟是在年少慕艾时真真切切喜欢了许久的少年郎,这一生,便悄悄地偷一晚吧。

    梆子声响起,千百盏孔明灯自河畔升起。

    傅恒同昭宁立在小摊前,少年垂眸看着身边的少女难得认认真真地提笔写字,拿着丝帕准备为她擦手。

    小公主的字不同于寻常的闺阁少女,在开蒙的年纪有皇阿玛和两位哥哥亲自下场手把手教,

    虽五哥弘昼是划水摸鱼派,但作为书画爱好者的弘历却是严格的师傅,一生都在追求古人的书法意蕴,尤其推崇赵子昂的书法,因此昭宁的字也有着赵体的飘逸洒脱之感。

    傅恒看她朱笔写下的狂草:愿做朱雀街上一盏灯。

    千万盏明灯悬在市井屋檐,不似宫灯需按规制悬挂。朱雀街上的灯,有着见证世间百态的自由。

    宫中女子的一生荣辱系于帝王将相,如今是皇阿玛,日后是皇兄,她的生命中的每一个抉择都逃不开桎梏。她被天下人侍奉,也逃不开联姻工具的命运,大清历代的公主皆是以身为烛,守护江山。

    帝王家的女儿,是悬在社稷梁上的一盏灯。

    傅恒接过笔,背对着公主默默地补上后一句:照彻山河万里宁。

    那是他如今还未能坦荡宣之于口的情意和承诺——他要护住的不只是一盏灯,更要让这灯火照彻山河。

    灯影间,苏静好看着自己的莲花灯顺流而下,墨迹在粼粼波光中晕染开——

    愿作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注1)

    那是她未敢诉诸于口的情愫,今夜也随着丢进阴沟的青玉络子远去了。她有她既定的命途。

    西南风是缱绻的、私密的爱慕,照彻山河是坦荡的、铺展的担当。

    这天灯与河灯,何尝不是一组镜像对照呢?这是深宫女子面对命运的不同抉择。

    注1:原句取自曹植《七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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