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

    春日,紫禁城中的繁花姹紫嫣红开遍,你方唱罢我登场,百年春秋在此流转,永远都显得年轻。

    红墙内外始终有人仰望同一片飞花,恰是年复一年枯荣有序的相逢。

    长春宫内,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进窗棂。皇后轻轻抚着微隆的小腹倚在软榻上,白狐裘覆在膝头,腕间的珠串随诊脉动作轻响。

    皇帝正同傅恒下棋,看着身边的昭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容音的肚子,打趣:“阿宁这般盯着皇后脉案,倒比太医院判还上心。”

    “臣妹是在猜侄儿性格呢。”昭宁托腮,“若是个好动的,便教他挽弓;若是个安静的…”流转眼波扫过傅恒低垂的眉眼,“便让他学富察侍卫,成日板着脸训人。”

    被点名的少年指节骤然收紧,原本集中在棋盘上的注意力瞬间被打散,捻着白子失了神:“臣…臣书房有本《幼科准绳》,或可供殿下参详。”

    少年的青涩纯情逗乐了三人,皇帝抚掌大笑:“好哇,傅恒连儿科医术都备下了?看来朕的尚方宝剑,得改成赐婚圣旨了。”

    这下害羞传染到长公主了。

    “皇兄!”昭宁掷出核桃仁,砸向龙袍广袖,琥珀桃仁却粘在傅恒肩头。

    青年将军身形微僵,垂眸拂去的动作却温柔至极,仿佛掸落的是片花瓣。

    嬉笑中,尔晴打帘进来,捧着血燕盏的手背青筋隐现。她看着傅恒挺拔的背影,目光落在荷包囊面的金丝芍药纹上,顿觉眼眸刺痛。

    今年傅恒生辰时,她熬了三夜绣的香囊,至今还锁在妆奁最底层。

    她是户部侍郎之女又如何,凭着包衣出身,怎能肖想显赫的富察家,何况那人的心始终在公主身上。

    尔晴神情郁郁地走出来,恰好遇到了明玉。

    虽然同是暗恋傅恒,但明玉性子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早知自己没有机会,随着时间流逝也逐渐释然,毕竟谁在年少时没个夜里辗转反侧的白月光呢?

    尔晴见她瞪大眼盯着屋内的几位主子,问她在干什么。

    “尔晴姐姐,你瞧皇上看魏璎珞的眼神!若是这家伙被临幸抬旗…”明玉愤愤地拉她衣袖,小嘴喋喋不休地抱怨。

    她跟魏璎珞向来不对付,是长春宫人人皆知的欢喜冤家。

    明玉无心的话语却让尔晴愣了神。皇后如今正在孕期,皇上又常常到长春宫探望,若是趁此得皇上垂青,她便有机会摆脱包衣出身。

    皇后素来同宫中的宫女们关系亲厚,自己又是侍奉多年的大宫女,想来她不会阻挠。尔晴想到这层,只觉得心怦怦直跳。

    恰在此时,魏璎珞抱着皇后的软缎走出来,听到了明玉最后的话。

    如今姐姐离世的原因已经明了,人死不可复生,阿满牌位清清白白入了和亲王府,她阿玛魏清泰在仕途上又前进一大步,嘉贵人也吞金自尽,算是了了。

    这宫中若还有什么值得璎珞挂牵的,便是一直待自己如亲妹的富察皇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她便是这样的性子,故万万不愿同皇后共侍一夫。

    此刻,她同尔晴擦肩而过,指尖似是无意划过对方袖口:“姐姐这茉莉香囊好别致。可惜长公主最厌桂花,上月才把高贵妃送的茉莉屏风砸了。”

    长公主乃皇帝唯一亲妹妹,圣人向来对其是有求必应,她所厌恶的,皇帝必然不会留。魏璎珞在借此敲打尔晴,警告她莫要在皇后孕间起歪心思,做出叛主的事儿。

    尔晴猛地抽回衣袖,声音不自觉变得尖锐:“一个绣坊来的小小宫女,也配指点主子喜好?”

    即使同为包衣出身的宫女,但在长春宫中任大宫女多年的尔晴地位显然高许多,兼之母族得力,皇后看重,日子过得甚至不比有位份的小主差,目光自然是向上的。

    璎珞贴近她,压低嗓音:“璎珞只知忠心事主,不像有些人,心比御膳房的蒸笼还烫。”

    言尽于此,若是尔晴依旧我行我素要搏宠,她们二人本就勉强维系的共事情分便是一点儿都不剩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后的肚子日渐鼓起来。因中宫所出为嫡子,故而六宫妃嫔的眼睛都紧盯长春宫,膝下有孩子的、没孩子的都各有所思。

    先前娴妃同皇后有了怨怼,故意挑拨高贵妃和纳兰淳雪,平静的局面下是涌动的暗流。

    到太后寿宴这日,此前皇后因为想要安心养胎,所以建议太后让纯妃和娴妃合力掌管后宫事务,这正中娴妃下怀。

    夜幕降临,太液池畔悬起百盏琉璃蝠灯,赤金灯架铸造成翠鸟衔珠的样式,每盏灯芯都用南海鲛油浸透,映得水面如撒了金箔。

    汉白玉阶铺了缠枝连纹锦毯,两侧青铜仙鹤香炉吐出香烟,与池中睡莲清香交织。

    太后端坐于紫檀透雕百福纹宝座,皇后挨着昭宁坐在左首,月白色瞿衣的袖口用银线绣满石榴多子纹,昭宁的茜色蹙金瞿服则滚着白狐毛边,发间八尾点翠钗垂下珍珠流苏,随她与皇后侧身耳语时轻晃如帘。

    “哀家记得阿宁幼时天不怕地不怕,却最畏蝙蝠,有一次还扯着先帝裤脚大哭,如今看见蝠灯倒是面不改色。”太后摩挲着翡翠佛珠轻笑。

    昭宁将亲手剥的橘子奉给太后:“皇额娘福泽庇佑,儿臣连噩梦都不做了。”

    恭维话谁都会说,只昭宁说话时配上清凌凌的眸子专注看人,谁对上都觉得似乎颇有几分真。

    果不其然,被哄得眉开眼笑的太后接过她的橘子,先掰了两片喂给昭宁,而后自己吃了。

    高贵妃与纳兰淳雪提前备了鹿血,想引皇后流产。

    魏璎珞俯身斟酒时,鹿血腥气混着异香钻入鼻中。她指间微颤:“娘娘,这酒…”

    容音这一胎怀得艰难,她们这些做心腹的知道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注视着长春宫,因此可谓是日防夜防,处处无比谨慎,唯恐有闪失。

    “这酒怎么了?”高贵妃护甲磕在酒盏,突然截话,“莫不是璎珞姑娘觉得,这活血养颜的好物配不上皇后金尊?”

    今日毕竟是太后寿宴,若是在长春宫由皇后主持也罢了,这次主角是太后,饶是有皇嗣在身,风头也不应越过老人家。

    于是怀揣着不安的璎珞和纯妃只得让闻不得鹿血的宫女带出去,但早已受到指使的宫女故意将鹿血洒得满地都是。

    报时的更鼓骤响,池畔的琉璃蝠灯齐齐熄了火,昭宁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宴会中出现奇怪的声音,最先反应过来的娴妃惊呼:“保护太后!”

    话音未落,暗处飞来黑压压的蝙蝠群,尖声啸着扑向皇后案前倾倒的鹿血酒。

    昭宁心中骇然,儿时的阴影瞬间涌上来。她压下恐惧,扯过瞿衣罩住皇后:“皇嫂低头!”

    周围一片凌乱,甚至有宫女被蝙蝠攻击掉下高墙惨死。娴妃主动帮助太后驱赶蝙蝠,都说危难中见真情,此举在日后必得太后器重。

    昭宁被流苏缠住脖颈,只能将皇后推给璎珞照顾。高贵妃一直紧盯着她们,见此将两人推了下去。原本她只想针对皇后,但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一直不给她好脸色、还三番四次打断她使计的昭宁,怨怼涌上心头,索性也把这碍眼的金枝除掉。

    皇后摔下城楼,昏迷不醒。长公主踉跄着跌向石阶,额头撞上青铜仙鹤香炉,鲜血瞬间染红白狐毛领。

    “传太医!快传太医!”魏璎珞大喊着,跌跌撞撞地跑下去。

    发妻与妹妹皆受了重伤,不仅没保住孩子,还双双失去意识,危在旦夕。皇帝惊闻噩耗,痛苦不已,在长春宫守了一夜,次日又去绛雪轩探望。

    暴雨砸在少年的肩甲上,他已在绛雪轩外立了七个时辰,远远望去似尊墨玉雕塑。

    太医院的院判和宫女们进进出出,太后太妃都来看过,在宫外的章佳明瑶也闻讯赶来,外男循着宫规不得入内。

    皇帝踩着满地碎花而来,见这妻弟眼眶发红,目光死死盯着雕花窗棂,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贵为天子,即使满心悲伤,但他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只眼下的情景让他想起不久前四人在长春宫中其乐融融的模样,一时很是难受。

    “富察傅恒,你是要当雕塑给阿宁守门?”

    傅恒喉结滚动,咽下喉间腥甜。昨夜于他而言,说是地狱都不为过。受伤的一个是他姐姐,一个是他爱的姑娘,同样满腔悲愤的魏璎珞已经开始投入调查,他却只想守在这儿。

    从幼年那次昭宁为救他受伤时,他便暗暗发誓此生再不会让公主受到伤害。

    人的生命太脆弱,他随父兄去过黄沙漫天的战场,也在宫中看到过女子的香消玉殒,深知人生的无常与落叶无甚不同。他怕若是离开片刻,屋中那人便悄悄地、永远地离开他了。

    皇帝几步越过他,推开门走进去,药气混着血腥扑来。圣人顿了顿,头也不回道:“朕准你进来。”

    昭宁躺在青鸾衔珠帐中,面色比冬日霜雪还苍白三分。太医刚换下的绷带浸着黑血,堆在珐琅盆里,似凋零的花。

    “这丫头烧得说胡话…”太妃坐在床边拭泪,见到来人想要行礼,皇帝马上上前扶着她,同她一并坐下。

    随皇帝进来的傅恒看清床上的人,心痛难抑,只觉无法呼吸,眼角的猩红化作水渍坠地。

    他看了面色沉重的太医,忽然重重叩首:“臣愿以血肉为引,求皇上恩准太医院换血之法!”

    皇帝与太妃怔愣,还未反应过来,纱帐里却先溢出微弱的声音:“傅恒…”烧得泛红的指尖探出锦被。

    少年跪着扑到榻前,伸手握住她滚烫无力的指尖:“臣在!臣…”他哽住,泪止不住地砸在她腕间玉镯的裂痕处。

    太医向圣人禀告昭宁病情:“长公主手腕被蝙蝠咬伤,染上了毒,渗出的血呈乌黑色。”

    傅恒闻言,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佩剑,就要割开腕脉将血滴入药碗:“臣查过古籍,北疆有种血引之术…”

    皇帝快速夺过太妃的迦南香杖,敲他脊背阻止:“胡闹!你是要阿宁醒来后抱憾终身?”

    太妃惊得眼泪都止了,她知女儿同富察家这少年两小无猜心意相通,却显然低估了少年的情意——当要以命换命的抉择摆在眼前,傅恒竟毫不迟疑。

    他是富察家的嫡子,皇上的妻弟,身份贵重,前途无量,又承载着全族走向更高的沉重使命。他这一生,不止是他自己的。但他对昭宁的心意,排在这所有之前。

    饶是珍爱发妻的皇帝,即使心痛,但若此情况出现在他与容音之间,他未必会做到如此。

    或者说放眼全天下,有多少男子愿为心上人做到如此?

    皇帝俯身夺过他的佩剑,将剑锋搁在他肩头,企图阻止他的癫狂行径:“如若阿宁有个三长两短…”

    但傅恒毫不避让,任锐利的刀锋蹭过颈上皮肤,划出浅浅血痕。他将碗里的药小心地喂进昭宁唇缝:“臣提头来见。”

    皇帝默然,片刻后将手中的剑丢到地上。他坐回太妃身边,陷进自己的思绪中。

    太妃看着小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的女儿,喜极而泣:“傅恒啊,你可知当年圣祖为孝诚仁皇后…”

    话音散在雨中,皇帝望着少年同昭宁紧握的手,忽然想起大婚那日,他也是这样握着容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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