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

    20

    那夜明楼对阿诚说,妈妈完成了试飞任务的全部测试项目,才让那架木兰-X坠下去的。

    黑暗中,感觉阿诚的手指轻轻压在了他的唇上。

    阿诚说哥,你累了,不说了。

    明楼吻了吻那指尖,没说下去。

    阿诚起身,找了两片安神的药,端了水回来。

    又躺下,明楼要他转过身去,从背后揽上腰,把人拥在怀里。

    阿诚知道,问了不能问的。也知道这么多年,压在空荡荡的家里的,藏在哥哥姐姐平静目光里的是什么了。

    头疼把倦意从身体里挤走,明楼下了决心,故事要说完。

    明楼说那年姐姐17岁,哥哥13岁。那天是木兰-X二次试飞,测试项目还有一半的时候,系统遇到了数字入侵,父亲在指挥室,一边对付它,一边追踪来源,母亲为了防止数据外泄,阻断了信息回传的路径。

    可能那时候,那架木兰-X就已经失去了稳定,没人知道。

    明楼说那是极限飞行,没有任何安全保证,妈妈念着爸爸多年心血,不舍得放弃,她的空中直觉一向好,很相信自己。这一点,你倒是和她很像。

    飞机在下坠中解体。完整的实验数据留在黑匣子里。

    阿诚一只手攥着被角,望着一窗的夜,听着整个夜的静,身子一动不动。

    明楼的唇挨着阿诚的耳廓,攒了好大力气,才又开口。像是,字会疼。

    “从线路中断到出事,十几分钟的时间,没能说上一句话。”

    被小家伙迷惑了。明楼想,抱着那具身子,埋得多深、藏了多久的心事也要倒出来。

    他立在阿诚画画的地方,望着窗外的树,眺过营区,机场,又望着山。

    有危险。明楼隐约觉得,因为说了故事,阿诚本来要和他商量的,一下子打定了主意。

    他拉开抽屉,把阿诚没画完的画折起来,连同姐姐的照片一起,揣在上衣内侧口袋里。

    踏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看这间小屋。像家,又不是家。

    这一走,他的小雀又没了落脚的地方。

    明楼去了杂货铺。阿诚的号码,他只拨了两位,又放下电话。

    他在哪儿?身边有谁?能接他的电话么?

    正踌躇着,窗里递来一台手持屏幕。

    数据淌了几秒,明楼熄了屏幕,拔出记忆卡,揣进大衣口袋。

    杂货铺正门临着西岭中路,窗开在另一边,守着交叉路口。背靠窗口,三个方向的人来人往一目了然,转身,目光穿过铺子,又一眼望得见巡逻的军人。

    小家伙比他想象的厉害。解开了青瓷的密钥,猜出了他和夜莺通话的地点,还给他留了青瓷的黑匣子副本。这回,是真要出事了。

    明楼记起阿诚飞巴黎的那个早上,他许过他一句话。

    “特别想,就拼了你哥的老命,劫一架巡航机去找你。”

    阿诚要是有麻烦,肯定特别想他。

    明楼沿着西岭中路走,脚下并没有加快。在离开之前,一切要像平常一样。

    他待了一年,对这里了如指掌。

    这是一个晴天,三号塔台值班。一号到九号停机库,飞行员的出入口令和塔台对得上,飞机才能出舱。有口令自主权限的是三个机修库,预备楼后头就是。

    机修库门口岗哨配了步枪,是明楼教过的两名新兵,隔着五步远,没一点警觉,只冲他打立正。

    明楼步下生风,从右手边的岗哨跟前一过,顺手掠走了他襟前口袋里的磁卡,朝感应窗一晃,机修库的门开了。

    检修完毕的巡航机停在舱口,一架一架等待返回停机库。

    墙角是旋梯,上去是几道空中走廊,连着值班室、控制室和宿舍,值班机修师一见下头有人,俯身抓着栏杆喝问口令。

    明楼没答复,机修师朝岗哨的方向又连吼两声:“哪个部门的?谁放进来的?”

    被掠走磁卡的岗哨追着跑进来,叫了一声明教官。

    教官当得太理所当然,整个西岭都忘了,他是个在押者。

    明楼站住,转过身。

    步枪端起来,对着他。

    明楼举起双手,缓了几秒,一只手降下来,把那枚磁卡递出去,等着岗哨来接。

    枪没放下,那名新兵移动了几步,欠身,指尖刚够着磁卡边沿,明楼手一松,磁卡垂直下落,趁这人分心,明楼伸手夺过那支步枪,枪身一转,一枪托击在他的心口。

    新兵只觉胸腔一闷,倒下去。

    明楼举枪瞄准,扣下扳机,子弹从机修师左肩擦过去,肩章立时断了,没有见血。

    另一名岗哨暗中招呼了隔壁机修库的,几个人冲进来,见明楼枪口对着上方,机修师被挟持着,一步一步往旋梯挪动。机修师的军阶高一点,几个人不敢轻动。

    沿旋梯转下来一半,两个人离得近了,枪口盯得更紧,机修师背在身后的手忽然一扬,抽出腰后的保险钳,朝明楼掷过去。

    明楼侧身一闪,身后一片枪响。

    子弹溅起的火花里,明楼一枪托砸过去,机修师低头躲过,明楼擒着他的胳膊,把人从栏杆上拽下来,掀翻在地。

    隔着旋梯,只听见打斗,看不清人,枪声零零落落息了。

    明楼拎着机修师的领口,压到墙上,枪口抵着他的下巴,低声胁迫:“口令是什么?”

    “4个9。”机修师喘着粗气。

    明楼没放松,又命令:“让那边说话。”

    机修师瞪着明楼,有气无力冲旋梯另一边喊了一声:“口令——”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片刻死寂,有人试着回答:“4个K。”

    假不了了。明楼在机修师颈后徒手劈了一记,放倒。

    他压低身子,沿墙朝舱口那架巡航机跑。子弹追着他的脚步一路炸开。

    他攀上舷梯,翻身落入机舱,输了口令,4个K,仪表亮起,引擎发动。

    又飞过几颗子弹,擦着降下来的舱盖。

    有人按响了警报,红灯一亮一灭,机修库眨得像一只进了沙子的眼睛。

    巡航机驶出舱口。远处,十几辆调度车正鱼贯向跑道上集中。

    明楼才检修过低空监测系统,知道它的软肋在哪儿,只要能飞起来,西岭空军基地就困不住他。

    巡航机横穿通往停机库的专用道,冲开隔离栏,轧过缓冲区。

    调度车的前灯都亮了,迎着巡航机拦上来。有人站在挡风玻璃后,挥着红色信号灯。

    巡航机驶入跑道,明楼看了看仪表上的风速风向,抬头一望,调度车陆续泊在正前方不远,结成一道墙,起飞距离可能不够。

    有人鸣枪示警。

    远程通讯器没开,飞机上听不见塔台呼叫。有一辆调度车从后头赶来,绕到明楼右舷,车上的人冲他打手势。

    其中有个词是“击落”,明楼看清了,他没改主意。

    日光隐入云层。

    风速表读数上升。

    巡航机逆着风,疾驰而去,把跑道一节一节抛在后面。

    有经验的地勤都看得出来,滑行距离太短。塔台下了命令,调度车留在跑道上,人员撤离。

    呼啸的两翼割着风动地而来,风托起了它。跃入半空的刹那,前轮刀一样划过一辆调度车的车顶,巡航机在距离地面几十米的低空,左右摇晃了几下,终于升空,乘风而去。

    有人向塔台报告,低空监测系统受到不明干扰,无法锁定逃机坐标。

    三分钟后,跑道清空,两架攻击系导航机起飞。

    巡航机穿出云层,天光正好,山川如画。

    后方两架导航机追上来,对明楼空中喊话。

    他们说,你已违反国家领空安全法、军事刑法在押人员规定,如不立即返航,我将依照紧急反制条例,执行击落处置。

    明楼开了远程通讯器,立即传来塔台的连续警告,他没听完。

    “去问问上头派来监视我的人,是击落我,还是送我一程。”

    阿诚当着汪芙蕖和王天风的面,打开了青瓷的黑匣子。

    特飞局指挥室浮着淡淡的烟草味。

    王天风在液晶玻璃屏幕前立着,字符一行一行升上去。他卷着明楼提交给军事法庭的事故报告,一下,一下,在另一只手中敲了一会,把它向阿诚点了点,说,测试项目19。

    阿诚敲入命令,屏幕上跳出一栏红色警告,数据损坏了。

    王天风没有多等,说,出事那一段。

    调出来的是坠机时的状态记录、操作记录,还有系统发出的危险警报。

    王天风丢下事故报告,打亮了光笔,照在其中一行上。

    “测试项目19,是引发坠机的原因,不是引发孤儿院起火的原因,假如没有坠机前这个转向,飞机不会落在那儿。”

    “想让驾驶者承担罪责,这个转向必须是故意的,而不是事故报告上主张的什么神经受损,可是,找不到动机,人又没了,死无对证。”

    阿诚从终端后抬眼,向这人投了一瞥——王天风看过黎叔的遗物,想来,也看过事件簿里那句“对战演习一定要失败”,这会却说找不到动机。

    王天风好像并没有察觉,继续说:“这么呈给军事法庭,就得修复数据,查出测试项目19执行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下定论。”

    汪芙蕖从沙发里坐起来一点。烟草熄了,他持着烟尾,向烟灰里迟迟地顿了一顿,说:“就让阿诚在这儿修复,你等等。”

    王天风回头看了看他,轻描淡写地驳回了:“这是鉴证科的事儿。”

    “王检察官应该明白,青瓷不会有问题,也不能有问题。”

    测试项目19可能有什么问题,是汪芙蕖想掩盖的。阿诚想。

    电话响了。连着三声,汪芙蕖接起来。

    “组织联系我了。”是汪曼春。

    汪芙蕖不说话。

    汪曼春停了几秒说:“让他把密钥交出来。别的事,您就别管了。”

    汪芙蕖明白她的意思,想了一想,只说:“安排好,别出乱子。”

    “您放心,出了警戒区,自会有人料理。”汪曼春说完,汪芙蕖就挂了电话。

    指挥室静了半晌,只有终端的蜂鸣,和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

    “这样,”汪芙蕖开口,对王天风说,“你就当不知道那一段数据有问题,让阿诚把测试项目19重写一遍,按驾驶者故意破坏对战演习来写。”

    王天风的眼睛仿佛眯了一下,视线没有离开屏幕,脸色和流动的屏光相照着,捉摸不定。“您是说,伪造?”

    汪芙蕖笑了一声:“你可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王天风踱到控制台前,笃笃敲了几下台面,阿诚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副唇齿徐徐吐出一句话:“您能保证,他不会说出去?”

    “他是这儿的什么来着?”汪芙蕖手指着阿诚,像是努力回想了一会才说,“对了,见习指挥官。要不要说出去,他自己心里有数。”

    阿诚转头望了望窗外,正落着细雪。

    林参谋按汪芙蕖的意思,到城郊一座小型军用机场接明楼。

    雪很大,踩在脚底咯吱作响。

    明楼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得很慢,林参谋站住,回身等他。

    “家里都好?”明楼问。

    “好。”林参谋点了点头,“就是小孩不听话,在学校惹是生非,让老师留下了。”

    明楼一笑,很平淡:“人小鬼大。”

    林参谋保持着当年行动组副组长的习惯,答了一句:“是。”

    两个人上了车。

    林参谋发动引擎,忽然又说:“老师还好,骂几句、罚一顿罢了,出了学校还有那些混混等着,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他从腰间抽出一把枪,放在明楼跟前的驾驶台上,“我倒指望老师多留他一会。”

    明楼拾过枪,裹进大衣里,没有多问。

    车开进雪雾里。

    雪一落,阿诚就有那么点预感了。他隐约知道警戒区外等着的是什么。

    他没有依着明楼教的方法,把黎叔留的那段影像的秘密揭开。是那个方法——内嵌,提醒了他。

    他重写了一块芯片,作为青瓷的密钥交给了汪芙蕖。

    芯片中嵌着一道暗门,拿着钥匙的人,能进入一切和青瓷对接过的终端,这样,他们就能知道,汪芙蕖重启青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还有,共同利益者是谁了。

    阿诚隐约知道,有个人会来见他,会指给他说,看,沿着这条路就能回去,家还在,大榆树还在。他要把钥匙交给这个人。警戒区外是什么,他都必须去。

    记得天是灰的,警戒区很长很静,雪是白的,道边的树是黑的。

    阿诚走了一半,远远看见了车。

    车从雪雾里开出来,灯很暖。

    车窗半敞,阿诚瞥见了枪口,枪口有烟,烟的后头,是明楼。

    有什么,在他肋上狠狠推了一把。然后,听见了枪响。

    血像颜料一样泼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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