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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明楼记起了一个冬夜。一双小脚丫,云一样,从卧室的门缝,一朵一朵踩过来。

    书房的门一向是半开的。明楼知道,有个小家伙深夜醒来,要隔廊向他望。

    云更轻,更近,听不见了,明楼翻动书页的手停下来。倏忽一下,一双小手就捂住了他的眼睛。

    小小的呼吸,暖的,小小的手心,潮的,明楼抓住那双小手,勾起唇角。“做噩梦了?”他问。

    小手松开,踮起脚,小脸探过肩头,问:“哥哥,你能看见我的梦么?”

    明楼把小家伙捞过来,褪下外衣,裹住他,抱在膝上。

    “让我看看。”说着,脑门挨上阿诚的脑门。

    两个人闭着眼睛,一起梦了一会。

    窗上结着冰花,这夜又静又冷。

    “是下雪了么?”明楼问。

    阿诚摇了摇头。“是雨。”

    小手搂在明楼的肋下,向背上摸着,最终停在脊骨和左边肩胛骨之间的一个地方。

    “哥哥,这儿疼么?”阿诚问。

    “不疼。”明楼说,“怎么了?”

    “我梦见你背上有一个伤口,流了好多血,很疼。”阿诚的脸依在明楼肩上。他在梦里伤心了。

    明楼没说话,把小家伙又向怀里揽了揽。

    阿诚抬起头,小动物似的一对眸子望着明楼:“我的梦醒了,你还会疼么?”

    明楼抱着他,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出了书房,往卧室去。

    “就疼一会儿,后来得救了。”

    廊上暗,阿诚的声音也轻:“我能去救你么?”

    “是你救的我。”明楼在他耳边回答。

    黑暗中,阿诚搂着明楼的脖子,一双眼睛像月亮照进了深湖里。“真的?”

    踏进卧室,明楼掩上了门,他看不见阿诚了,阿诚也看不见他。

    他们在谁都看不见的时光里,静静相对。

    明楼说:“有哥哥,就有阿诚,他在哪儿都能得救的。”

    林参谋去通风报信了。汪芙蕖独自来见明董事长。

    勤务官按吩咐,把明镜接到长官休息室,泡了好茶。

    明镜临窗远目,衣长,领阔,背影深秀。

    小满坐在沙发上,捉着铅笔,一心一意在膝头小本上涂抹。

    汪芙蕖扶着沙发背,朝那幅涂鸦端详了一会,嗽了一声,俯身问:“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满画了房子,又画了树,好半天才抬起头:“我不能和你说话,姐姐不喜欢。”

    说完合上小本,溜下沙发,躲到姐姐身边去了。姐姐垂下目光,摸了摸小满的头。

    汪芙蕖笑了笑,挪开步子,正好对着窗,兀自坐下闲话:“听说大小姐一毕业,就接掌大半家族事业,持家有道,令人钦佩,我家也有个大小姐,以后让她多跟你学着点。”

    窗外大雪纷落,明镜望着,没有答话。

    “不过,”汪芙蕖故意长长一顿,等明镜微微转过头来,才继续说,“家里这么多男孩子,从小到大都听你的话,也未必是件好事罢。”

    明镜半侧着脸,点了点头,眼眸里余光一挑,回了一句:“听您的话,倒是好事了。”

    汪芙蕖脸沉了沉,眉头凝了,又淡开,摆了摆手:“不不。我是说,孩子大了,有些事还得他们自己做主。”

    明楼一直想着阿诚,想着他穿过长长的、窄窄的黑暗,来和他说一句哥哥,我能不能救你。

    他见到姐姐的时候,唇角的血抹去了,右脸起了一片淤青。衣衫凌乱,上头洇着血,阿诚的血。

    明镜一转身,明楼叫了声姐姐,像是在心里,早就认错了。

    谁知长衣后头,探出个小脑袋,小猫一样,怯生生地叫,哥哥。

    乍一看见,这孩子的眼睛,和阿诚小时候极像。明楼一时无所适从,几乎弯腰去抱他,又怕身上的血、脸上的伤吓着他。

    小满就要扑过来,让姐姐牵住了小手。

    明楼定了定神,和林参谋对望了一眼。这是家事,大人的事。

    林参谋会意,在小满跟前蹲下,说叔叔领你去堆雪人。

    汪芙蕖也徐徐起身。

    明镜伸手,在孩子跟前一拦,把他护到身后:“谁都不许走。明家的孩子,什么世面没见过。”

    汪芙蕖听得明白,这一趟是冲他来的,兴师问罪。他换了一张沙发,又坐下,左右两边,刚好是姐弟三个。

    “姐姐,您这是干什么。”

    明楼有几分埋怨,不敢直说。姐姐消息倒快,只是一知半解,当着汪芙蕖的面,他分辩不得,就算想辩,一两句话也辩不清。

    明镜牵着小满,绕到沙发前,端坐下来,正冲着明楼,口气缓了一缓,说:“我和小满是来接阿诚回家的。”

    明楼尽量说得简单:“阿诚涉嫌窃密,我已经把他交给国情局了。“

    明镜听得仔细,没有话外之音,也不留一寸转圜,她把明楼打量了一回,像不认识了:“谁不知道明长官手段多、能耐大,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交给外人。”

    父母不在了,这语气明楼是听惯的,姐姐在外头护着家里,像只会啄人的母雁。

    汪芙蕖一言不发地看着。

    明楼身子朝姐姐浅浅一躬,算自己理亏,话还是照说:“姐姐,公与私,我还分得清。”

    “你少来这一套。”明镜噌地站了起来。

    “阿诚当初考上空军学院,你说他是好苗子,违背父亲遗言也要让他飞,他可是跟着你亦步亦趋卷进来的,出了事你又撒手不管。”明镜的声音一哽,更拔高了,“是不是把这个家搅散了,你才甘心?”

    姐姐这么一闹,明楼反而下了狠心,不来真的,断不了汪芙蕖拉阿诚下水的念头。

    “姐姐,这个家以后就是您和我,您要是喜欢,白山孤儿院的孩子,都可以接过来陪您。但是阿诚,”他深吸了一口气,字句如刀,一把把就架在喉咙上,他说,“阿诚,从今往后,不是明家的孩子。”

    明镜听了又急又气,落下泪来。她手指明楼,好半天才找出一句狠话:“阿诚是妈妈的孩子,你说了不算!”

    小满从没见过姐姐生气的样子,吓坏了,他仰着一对眸子,拽住她的衣角。姐姐低头一瞥这孩子,孤零零的,更忍不住掩面呜咽起来。

    明楼脸上纹丝不动。

    他心上一悸一悸,敲得心口疼。他心疼地想着,阿诚要是听见这话,该有多高兴。这一想,就打开了泄洪的闸门,担心也往上涌,伤心也往上涌。傻小子,他让他疼了,他还不肯还手。每次最疼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连这会是生是死,他都不知道。

    明楼想,他和阿诚的事,也该跟姐姐坦白了。

    不过,不是现在。

    明楼说:“阿诚犯的错,就算妈妈还在,也替他担不起。”六亲不认。

    “我不管。走丢了,也是妈妈的孩子。”明镜抹去眼泪,抱起小满,逼到明楼近前,“你看着这孩子,看着小满的眼睛给我保证,天亮之前把阿诚领回家来,一根头发都不许少。”

    乌溜溜的瞳子都是惊恐。

    明楼不忍多望一眼,只说:“我什么都保证不了。”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明镜止住泪,声色转沉,只抛下一句:“那你也别回来了。”说完,抱着小满,扬首踏了出去。

    明楼追出来,挽姐姐的手,说我送您。他往她长衣口袋里藏了一枚记忆卡。

    姐姐瞪了他一眼,有些许明白。

    她心里还是难过,腾出一只手,把人往一边搡开,说,做你的长官去吧。

    明镜领着小满,踏着雪,出了警戒区。

    她的车停在街的那一边,走近一看,车窗半敞,换了个司机。

    是王天风。

    明楼一个人踏进指挥室,门轰然关上。

    这风刮过天井,吹入长官休息室,汪芙蕖正襟危坐。

    电话响了,林参谋听了听,递过来。

    汪芙蕖一接就问:“阿诚跑了?”

    “杀出个辩护官。”汪曼春停了停,像是在平复心绪,“就是王检察官手下那个毛头小子,一口咬定阿诚是白山事件的参考人,和国情局的争起来,人都送进军事法庭专门指定的医院了,那几个探员还不肯撤。我们,还有他们,都让人耍了。”

    汪芙蕖暗自恼火。窃密是明楼上报的,借的是他的名义,国情局寸步不让,看的也是他的面子。他偏偏什么也不能说。

    汪曼春没见回话,又追上一句:“叔叔,您怎么这个时候让他回来?”

    汪芙蕖按下火气,缓缓说:“我想着青瓷的事,还是交给明楼来得周全。”

    那边像是一愣,声音很不平:“当年我也在行动组,测试项目我记得清清楚楚。”

    “曼春,你和组织解释,就说出了事我担着。”汪芙蕖的口气,就像跟侄女赔了一句不是。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明楼师哥和叔叔早就不是一条心了,您何必为他担着?”

    汪芙蕖笑了:“这个傻丫头,我还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着想。”

    汪曼春一时没了言语,把电话挂了。

    小满受了惊吓,发起烧来。

    明镜和嬷嬷低声细语,里里外外忙了一阵。煮甜姜水,敷冷毛巾,喂药,哄小家伙睡下。

    王天风覆手立在厅堂里,偶尔抬头,向楼上望一望。

    等这个家静下来,已近午夜。

    明镜没忘。她下楼来,把一碗白粥、一碟烤馒头片搁在小案上。她坐下,没有说话。

    王天风不坐,他回身,一眼看见那枚记忆卡。

    那是在西岭,阿诚留给明楼的,青瓷的黑匣子副本。

    王天风拾起它,小心掖进上衣内侧口袋,又端起碗,三两口把粥喝了。

    上军校那会,他当过明楼的搭档。

    头一年训练多,挨罚也多,食堂的饭菜从来赶不上热的,明楼在家提过一句,说自己还好,搭档胃寒,折腾得够呛。

    姐姐听了,就一日一日做好早晚两餐,差人热着送到宿舍去,一律的白粥就烤馒头片,几样小菜倒是时时不同,两人份,害得明楼也跟着吃了半年多,搭档的胃病竟养好了七八分。

    这么多年,一犯胃病,就想起那粥,那馒头,想起粥上那几点葱花,馒头上一抹淡淡的黄油,学着做过,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久了,熬成一段心事。

    王天风拈起一片,咬了一口,味道对了,往外走。门一推,人就淹进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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