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火

    京城遭逢变故,隔壁乡县看见大火烧了三天,可驿道被人破坏,派去调查情况的探子还没一个回来。

    这几日,丰州人人都知道薛尧在等京城的消息,茶饭不思。

    午后的时候,真有了京城来的消息,侍从兴高采烈将封笺完好的小信呈上,薛尧伸出的手却停在了空中。

    信笺封章之处,是记忆中至今灼痛他心神的寒梅圆佩。

    他的目光看向侍从身后空空如也的门口,皱起了眉头:“送信来的人是谁?”

    “京城的兵,不是咱们派出去的,”侍从答,“穿着军服,拿着通行权限很高的令牌,浑身是血。”

    “人现在在哪?”

    “主人若有话要问,小的这就去把他叫醒。”

    “在睡觉?”

    “也不好说,看样子是从京城一路骑马过来的,只说了一句要将这封信亲呈主人,便倒下去了。”

    “……还活着吗?”

    “主公开玩笑。”

    薛尧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像接过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接过那封信收在怀中,垂下眼睛,心事沉沉。

    “不用叫醒,找个郎中去看看,别让他死了,醒了来报。”

    “是。”

    -

    那天晚上,薛尧久违地又一次梦见了辉厄宫。

    在那座暗无天日的黄金宫殿里,娘的胸前破了一个大洞,蜷着身子躺在地下,红至乌黑的血从胸前的大洞往外,滴滴答答涌个不停。

    周围全是陌生的脸孔,凶恶的异族男人们,在他从小长大的宫殿里屠戮他的亲族,盗窃他的珍宝。

    他被宫女们拦腰抱住,藏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隔着熊熊燃烧的烈火,被捂住嘴巴,连哭声都不许发出,眼睁睁看着娘死在面前,比下水道里穿行苟活的老鼠更肮脏渺小。

    她身边地上插着的那把剑,剑柄上雕着寒梅圆配的图样。

    但是,在那天晚上的那个梦里,辉厄宫毫无征兆地变成了祈阳皇宫,而被长刀贯穿身体的人,变成了明珠公主。

    明珠公主不像娘一样沉默,她用沾满鲜血的手,拼命也推不开胸前的长刀,撕心裂肺喊着他的名字。

    他看不清执刀的人是谁。

    “薛尧,”她歇斯底里大叫,“救救我!”

    后来,他甚至变成了明珠公主,被一把刀恐吓,拼尽全力也不能推开半分。

    薛尧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水,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猜测应该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很久之后他才从那阵惊恐中逃离,很不容易想起来,他早已逃出那场大火、离开辉厄宫很多很多年。

    薛尧小心翼翼摸到床头宝剑,紧紧握在手上,力道大到怕宝剑从指缝里溜走。

    可那种从梦中带出来的无力感还是笼罩在心头,半分未退。

    窗外明月正当头,一片北风吹起残雪落花,小院枝影瘦落,梅花红至妖异,院中三两站岗的士兵立在小梅旁。

    薛尧感觉到难堪又愤怒。

    手中所握,是铁匠武钊遗作“黑犬”,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天下习武之人无不垂涎。

    院中所立侍卫,是西境最为勇武的铁骑“玲琅”。

    这支军队,整合了昔日特勒尔骑兵旧部、西境旧日守军、失败的起义军残党,以特勒尔旧日骑兵训练之法操练,有“战无不胜”之名。

    ……

    他真是全世界最孱弱不堪的少年。明明已经拥有了举世无双的宝剑、神挡杀神的军队,可是竟然还是没有办法逃离十多年前辉厄宫的那场大火。时至如今,他还是只能感觉自己是那个没有兄弟高大强壮的孩子,躲在缝隙里看着逐渐冰冷的阿娘,连哭声都不敢泄出一点。

    他十六岁之前认识的所有人全部死在了那场大火中。他的家、他熟悉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他迫不得已隐姓埋名,去仇人的国度苟且偷生。

    后来,他在仇人的国度读到那首诗“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那时距离他离开辉厄宫,十年有余。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他一直在脑海中努力回忆着阿娘的脸,可是越是想要想着阿娘,公主求救的声音就在头脑中越来越如雷贯耳。

    他想起在梦境的最后,他变成了刀下的明珠公主。他莫名其妙心烦意乱。

    怎么了?他居然是在担心公主吗?

    不是,肯定不是的。侍从来报告祈都的大火那天,他都没有害怕成如今这样。

    对,就是那天,他们说上元夜,玲琅军中的斥候站在洛奉山上眺望祈都,突然之间看见万安寺起了火,接着越烧越大,直到山下全都烧成一团。

    他口焦舌燥,点着床头的烛火,费劲摸到白天收到的那封信。

    梦中的寒梅圆配和信封上的寒梅圆配交叠在一起。信笺封章之处,寒梅圆佩,是杜家的家徽。

    真好笑,杜家的人,他认识的就只有杜元礼。

    杜元礼看他如看蝼蚁尘埃,他想不出杜元礼给他写信的理由。

    更何况,京城的人应该以为他早就死了,杜元礼怎么会知道他还活着?难道杜元礼一直知道他还活着吗?知道他活着、知道他在丰州,却没有找他的麻烦、任由他的势力发展……唯一的理由,薛尧能想到的,就只有:

    在杜元礼眼里,他薛尧自始至终都是蝼蚁、是尘埃、是躲在缝隙里连哭声都不敢泄出的灰色老鼠,是一坨屎。

    他那时几乎一瞬间想到,明珠公主嫁给了杜元礼,杜家的宅子靠万安寺那样近……

    有了这个梦就可以解释了,他根本不是担心公主——他只是太想娘了。

    辉厄宫的那场火从记忆深处烧过来,他对公主的担心,可能只是因为当年在另一场火里,对娘的遭遇无能为力罢了。

    他不可能会担心明珠公主的。

    而且,明珠公主跟娘可不一样。

    明珠公主是被众星捧月的人,还嫁给了杜元礼那样人人称颂的好男人。就算京城真乱成了一锅粥,杜元礼也能护她周全。

    他看着那封信,几度咬牙又松开。

    ……对啊,明珠公主有杜元礼的。

    杜元礼多好啊,千好万好,京城的所有人都说他好。

    像公主和杜将军这样一对金童玉女的事情,也轮得到他这个妖怪闲操心吗?

    薛尧自嘲地轻笑一声,又将那封信放回床头,吹熄了蜡烛。

    梦这种事,当然是千变万化光怪陆离,当不得半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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