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

    “你的络子掉了。”

    他指尖勾着的正是她此前佩于腰上的攒心梅花络子。

    卫辛夷一怔,下意识的摸了摸空荡荡的腰侧:“……多谢。”

    他唇角带出一抹笑意,多行两步,将络子挂在了殿中那盆景罗汉松的枝丫上,旋即对她微微颔首,缓步出了殿门。

    她取下络子,将其佩好,也跟着出了殿门,再抬眼望去,已不见男子踪影。

    他来去如风,如若不是络子上残留着些许药香以及轻浅的梅香,她几乎要以为是一场梦。

    不多时,可乐和杜嬷嬷一前一后回来了。

    问起二人去了哪里,一个说马车拔了缝,已叫车夫回去换了一辆来,一个说小和尚叫她过去,是为午时素斋的事。

    想到这儿,软榻上的少女猛地睁开眼。

    “可乐!”

    此时,可乐正在廊下和小丫鬟逗雀玩儿,听到屋里的叫唤,连忙掀帘子进去了。

    “姑娘叫我?”

    卫辛夷抿了抿唇,又问起了那日在宝慈寺的事。

    可乐的说法和那天一样,歪头又想了一阵:“我说了还照旧列,晌午咱们一共五个人留用素斋,正要走时,偏那小沙弥又说我近来怕是要破财,我便和他多说了两句话。”

    顿了顿,有些丧气,“哪晓得那天回来就打碎了瓷碗,被杜嬷嬷罚了半吊钱。”

    卫辛夷眉眼微垂:“哦,我知道了。”

    “姑娘怎么想起问那天的事了?”

    宝慈寺一事,她并没有和周围人说过,那天杜嬷嬷回来,发现自己走后,可乐竟也被小沙弥叫走了,气得将可乐狠狠骂了一通。

    原先她还不确定,现在看来,那天崔叙,恐就是来见她的。

    这倒是奇了,她和他在那之前,连一点交集都不曾有过,父亲是靠着祖上恩荫补的官,不过才七品,寻常便是连朝都不用上的。

    别说她了,就连父亲恐怕也都没有和宰执说话的机会。

    卫辛夷想不明白,又叫可乐把杜嬷嬷叫了进来。

    倒也没说旁的,只是细细叮嘱,崔相公只是请人来问了问,婚事并不一定,叫嬷嬷万万不可声张,七品小官的女儿和当朝宰执议亲,就好比鸡蛋碰石头,最后若是不成,谁敢对当朝宰执言三语四的,受罪的也只有卫家罢了。

    “倘若传出去,最后不成,人言可畏,我也便不活了。”

    卫辛夷了解杜嬷嬷,高兴的时候,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必得把事情往最坏了说,才能叫她警醒着点。

    杜嬷嬷一愣,旋即便打了自己一嘴巴:“姑娘可千万别有那样的想法,我不说就是了!”说着又哽咽了起来,“姑娘是我奶大的孩子,真要是因为这个,逼得姑娘活不成,那我也不活了。”

    仿佛是坏事已经发生,可乐也跟着抽泣了起来,两人抱着卫辛夷一通哭,弄得她有些无奈,抬手轻轻拍着二人的后背,喃喃开口。

    “不至于此……何至于此呢……”

    卫辛夷能想到的事,蒋氏自然也能想到,府里的议论很快就被扼杀住了,几天内,愣是没有半点风声传出去。

    京城的官员有些也只是奇怪,一个七品小官的宅邸,那天怎么送出了一个正三品的贵客。

    旁的便再也没提了。

    直到那贵客于十日后再次登门,送上了议亲用的草帖子,这事便不是蒋氏的手能盖住的了。

    一时间,满京华哗然,街头巷尾都在传,当朝宰执、东府相公崔叙竟是要和一个七品小官家议亲。

    “那丫头是什么来历?”

    长公主府。

    一个身着绛紫云纹锦缎长裙的女子慵懒的倚在美人靠上,青葱似的指尖撒下些许鱼食,立刻引得水下的鱼儿争相游来。

    “禀长公主,卫氏生父乃鸿胪左寺丞,正七品,其母蒋氏出身东南郦郡,蒋氏父亲外放任衢州司马,蒋氏长兄……”侍女将卫家和蒋家查了个底儿掉。

    长宁长公主闻言,轻笑一声:“见过人吗?”

    侍女一顿:“不曾。”

    长公主府的人情来往,是不可能和一个低品小官打交道的。

    “那就下个帖子请过来瞧瞧。”长宁长公主随手拿起一旁的团扇,腕间衣袖随着执团扇的动作滑落寸许,露出一截皓腕,然而,本该白皙娇嫩的小臂上,却遍布着狰狞疤痕。

    侍女犹豫片刻,小声道:“长公主府的帖子,她实在是配不上……”

    长宁长公主回首睨了她一眼。

    侍女连忙辩解:“婢子实在为殿下不值,这么多年,满京华谁不知道您为了崔相公……”后面的话,她不太敢讲。

    “继续呀。”

    “……”侍女一咬牙,真抱起不平来,“殿下您等了大相公这么多年,先是他发妻新丧,心里装不下旁人,可这十年过去了,他要真是一直为发妻守节也便罢了,可临了,他竟一扭头要娶个小官之女,实在是太不把殿下您放在眼里了,以后京华的人要怎么议论殿下呢?”

    “怎么议论?”

    长宁长公主轻摇着团扇,声音中听不出情绪。

    侍女神色不忿:“难听的话多着呢!偏那些百姓,又格外喜欢看权贵吃亏,殿下您是天家贵胄啊!他便是大相公也不能这么折辱您,婢子实在是不忿!”

    “那——依你说呢?”

    长宁长公主拉长了声音,尾音里竟还带着几分慵懒的轻笑。

    “婢子以为……”侍女咬了咬牙,“当寻御史弹劾!”

    依例,御史正面弹劾宰执,宰执必须请辞以证清白。

    图穷匕见了这是。

    长宁长公主的脸上渐渐浮现浓烈的笑意,后竟以扇掩面大笑出声,鬓间那支金凤步摇凤口衔着的明珠随身摇晃,映得眉间花钿愈发鲜妍。

    侍女有些惶惑,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身子都在发抖,“殿……殿下……”

    “好!”长宁长公主渐渐止住了笑,饶有兴致的看着脚边跪着的侍女,“说得好啊!只是,用何理由弹劾崔叙呢?”

    “自然是私德不修!”侍女见长宁长公主脸上没有怪罪之色,心底长舒一口气,觉得总算是过了关。

    “私德不修?”长宁长公主又笑了,“是说他鳏居十年,身侧一无妾室,二无子女,如今总算要娶妻生子,繁衍祖庙,以防母后皇弟忌惮,特意找了个小官结亲,这样的不修自身吗?”

    侍女愕然:“不、自然不是……”

    长宁长公主唇边笑意渐浓:“哦,那你的意思一定是,本宫倾慕崔叙多年,人家一直不理不睬,如今终于娶亲,本宫心中不忿,伺机报复不算,还要找御史当面弹劾他,要逼人家辞官,是吗?”

    一席话,说得侍女冷汗淋漓,连声音都打着颤。

    “不、不是……婢子、奴知错了,求殿下饶恕……”说完,竟不停地磕头,没两下,她的额头便已经磕出了血。

    至此,长宁长公主脸上的笑瞬间荡然无存,眸底皆蕴着冷意。

    “来人,拖下去审,我倒要看看这是谁的人!”

    “是!”

    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侍从将侍女拖了下去,那侍女浑身瘫软,脸色灰白,被拖走的时候还在不停求饶,很快便被人塞住了嘴。

    长宁长公主冷笑一声:“这府里最近是什么人在管,这样的杂碎竟也能舞到我跟前来!”

    霎时间,周围的女侍、内侍都吓得纷纷跪在地上请罪。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宁长公主的气渐渐消了几分,开口问道:“茱萸呢?”

    一个内侍小心翼翼的答:“陈大人明日应当就能回来了。”

    长宁长公主长叹了口气:“还是快些回来的好,这么多伺候的人,没一个比她聪颖可心的。”

    内侍斟酌道:“那、殿下方才说要下帖子请卫家姑娘的事……”

    提起此事,长宁长公主眉眼微眯:“三日后请她来赏花,我倒要瞧瞧,能被崔叙看上的人,是个什么样的!”

    “是。”

    接到长公主府送来的宴贴,蒋氏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旁的于嬷嬷看着蒋氏的脸色,小心的道:“太太,长宁长公主送来的帖子,咱们家和长公主府可历来没有交情的。”这怕不是鸿门宴吧?

    后面那句话,于嬷嬷憋在了心里,没敢说出来。

    满京华人都知道,长宁长公主对崔相公情根深种,这么多年了,也算是痴心不改的等着崔相公忘掉亡妻。

    可现在,这婚事……

    仿佛一块在火焰中炙烤的栗子,卫家想要,就是徒手去抓,兴许运气好,能一下子拿起,有兴许一个不好,烫的满手泡不说,自身也要被火燎到,最后栗子也没落手里。

    蒋氏微微合眼,沉思良久。

    那天老爷来和她说有贵客要帮崔相公和三姑娘说亲,权衡利弊之下,她也觉得这是门好婚事,可是那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天都没亮呢,蒋氏就趁老爷还没去衙门,将他堵在了柳姨娘的屋里。

    柳姨娘当时吓得脸都白了,还以为蒋氏兴致上来,又要和十来年前一样,开始收拾老爷的后宅了!

    蒋氏让柳姨娘带人出去,她则亲自关上了房门,惹得卫思淼一阵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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