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啊青春，你坐北朝南，看阳光普照”，我只能从疯子嘴里分辨出这句歌。

    疯子是不久前来这个破村的，一大帮警察黑压压一片把他送来，往北山根的小破房去，就在我家后面，那破房子和他一样没头没尾，是在我刚初中的时候建起来的，没人知道是哪家的屋，工人不知道，村口大娘们不知道，村长也不知道。

    疯子的到来热闹了好一阵茶余饭后，大娘们口口声声堆出来个“亲眼所见”的“杀人犯”，我路过，只清明了一句“那疯子整天念叨什么？”的确，他每天嘴没个停歇，我有天起夜去后院把门的小溪，看见他把脸埋在浅滩的水坑里，口中哼唧着，我似乎听见歌，“青春啊青春，你坐北朝南，看阳光普照。”

    这是我哥失踪前最喜欢的歌。

    其实我哥也算不上失踪，只是上大学后从没回过家，也没联系过谁，我爸妈走得早，是哥一手把我带大，那时候路过树底下那些大妈们，听得到的都是我哥的名字，她们一口一个“小瘟灾”，说我哥是受不了我这个拖油瓶了，扔下我，扔下了破村，他们那么说着，我就那么信着，直到１９８７年６月２６号，我收到个文件袋，收件人是“陈春生”，这是我哥的名字，我把它当成念想，等我哥回来，亲手交给他。

    疯子带来的热闹也凉透了，大娘们把茶撒到黑土地上，阴干后，又换了杯一样没味儿的茶水说着下一家，但疯子还是每天神神叨叨，沿着小溪走，从天黑走到天亮。

    他似乎在观察我，有天我在后院捡苞米棒烧火，他就在破房的窗边，掀开窗帘，死死的盯着我，对视后，他只是笑笑，朝窗户上写字，用手指蹭掉灰。

    我似乎见过他的字。

    但真正让我惊异的不是他这手漂亮字，而是他写的那句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我和我哥的名字，陈春生、陈又风。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一天天学习、干活，大娘们的茶一杯杯的换，疯子一遍遍唱歌、看我，北山的绿意一点点浓。

    １９９０年６月２６号，疯子死了。被早起在溪对岸洗衣的人看见，脸凑近水里，趴在岸上，身下没怎么乱，只有双手死死扣住地，三年前，我收到那个文件袋。

    恍恍惚惚的，我跑回了家，最后听见一个大妈嗤笑着蹦出了“赎罪”这么个词。

    我推开家门，翻出文件袋，终于打开了它。那里面是两份档案，一张照片和一个录像带，一把钥匙。

    其中一份档案印着我哥的照片，猩红的字打出他的名字，“陈春生，１９８４年６月２６日于卧底期间被害牺牲”，另一份印着疯子的照片，“成野，现役缉毒警察，卧底期间于１９８４年６月２６日受迫将同伴陈春生溺亡，因其精神问题，任务结束后处理。”

    照片上是我哥和成野穿着警服，并肩，底下有一行字，“与吾爱成野临行留念”。

    后来有警察告诉我，成野和我哥是大学同学，因成绩优异，两人被秘密培养，他们似乎关系非同寻常，那个破屋子是我哥给他建的，是哥给他的家。我哥在一次联络中不幸暴露，成野被逼着拽着他的头，一次次按进水里，直到他没了呼吸。

    那次我哥传递的信息让他们成功地打击了毒贩，任务完成了，成野脑中紧绷的弦也断了，陈春生的命压在他身上，从此他替我哥活。

    我用钥匙打开了破房子，屋里没什么东西，床头柜上立着一个碑，“亡夫陈春生，妻成野立”，没有棺材。

    我在破房子里看完了那个录像带。

    哥举着相机，喊了一声“成野”，成野坐在矮墙上，仍然哼着那句歌，青春啊青春．．．警服的扣子紧实的系到顶上，却怎么也拦不住那股子恣意，他荡着腿，逆着光，跳进了我哥怀里。录像的最后，我哥揽着他，对着镜头喊“成野和我，我们要让阳光普照。”

    成野的后事是我处理的，青山有幸埋忠骨，他留在了北山根，离我家不远，离破房子也不远，我哥那座碑继续陪着他，他的碑我这样立：兄长成野，无愧国家，不负家国，弟陈又风立。

    警号３０２６１０重启的那天，我穿上成野的那身旧警服，临走前，再看望他们一眼。几年过去，北山依旧苍翠浓绿，两座石碑被罩在松树荫下。离开时，我又转回身，阳光向前跑，扩散、再扩散，我看见成野坐在石碑上，我哥举着相机，他们笑着，我听见清晰的歌声。

    “青春啊青春，你坐北朝南，看阳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