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时,战争牺牲队员名单和遗体终于收容整理完毕,紧接着,队士祭送仪式的日期也定了下来。
本来这项工作不应该持续这么长时间,然而因为大多数牺牲者并不能保有全尸,再加上费用审批不知为何困难许多,一来二去就拖到了春季。
关于祭送仪式当天的情形,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但那天卷上高空的红色火焰、蔓延火葬场的密密麻麻的棺柩,记忆鲜明刺目。
她好像问了一句什么来着。
“大家,好像没有哭……为什么?”
“因为眼泪在那个时候就流干了吧,能以胜利的姿态来送别友人,哭哭啼啼太不像话。”
风是热乎乎的,卷起漫天沙尘,一路往上,最终成为这尸魂界的白云、花草……
……
树影婆娑,若山栖乐停下脚步,腾出一只手揉揉眼睛。
回廊上缠绕的绿植没能挡住乍起的风,她被沙子迷了眼睛。
“得花些时间才能长回原来的样子呢。”
栖乐站在四番队的地盘上评价道。
她今天是替临时开会的雏森桃副队长跑腿的,大概是些人事变动的通知文件。若山栖乐从五番队出发,逆向瀞灵廷跑了一圈,四番队是最后一个接收番队。
回廊后,修缮过的队舍整齐干净,连片铺设的草叶和龙胆花一齐在风中摇摆。晚春的景象,若山栖乐看过许多年,即便是现在,也与记忆里没什么两样。
然而她迟迟无法再走近一步。
“今年,龙胆花开得早了。”靠近身旁的高挑女性死神这样说道。
“可能也跟着在庆祝新生活吧!”
栖乐把手上的文件交给虎彻勇音,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就完成任务了!”
“您辛苦了!”
见到勇音神色带着歉意,栖乐忙摆摆手,“太客气啦勇音副队长,我们关系还算不错吧,总是抱有距离感我会难过的哦~”
虎彻勇音不好意思地笑,她想要找话题接着聊天,便翻看起手中的文件。
“五番队的隐退名单……吗?是因伤退?人类方的井上织姬小姐当时医治了不少重伤濒死的队士,怎么还会有……”她对超出预估的人数感到惊讶。
若山栖乐摇摇头,“身体上的伤都好说,直面堪称虐杀的战斗,心理上的伤更加难医治。”
“这些人里,大多因此无法再拿起刀了。”
“那其他番队?”
“或多或少都有吧,接下来应该陆续会收到他们的名单了。”
虎彻勇音情绪低落,她是个感性的人,乍一听闻消息,忍不住就要感同身受。若山栖乐看了她一眼,伸手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臂,“振作点,未来的队长!这场战斗的后遗症,还会持续很久。”
“对不起,是我太软弱。”
若山栖乐本来要走,闻言表情奇怪,“开什么玩笑呢,能支撑起四番队的人怎么会软弱。”
“我很敬佩你喔,最终能留在四番队……”紫色的龙胆花在风中互相依偎着,她生出了错觉,仿佛闻到了龙胆根系苦涩的气味。
“但我不行,对于我来说……恐惧回忆,这就是属于我的遗留之症。”
勇音听见她低声的叹息,垂眸看去却是一张微笑的脸,若山栖乐语气轻松地说着:“我才是真正软弱的那个。”
原来是这样吗?
虎彻勇音明白了,推拒回到四番队的若山栖乐的想法,原来是这样啊。
可这根本不对!
她在责任心里长出勇气,拉住了笑得并不明媚的若山栖乐。
“前辈,有一件事……”
……
……
平子真子下班回来先去洗了澡,今天下午指导了队士们的白打和斩术,弄得一身汗。书房亮着灯,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去。
时间不算早,书房灯光调成护眼的暖色,照出一室凌乱摆放的纸箱。若山栖乐披着半缠,灰色长发罕见地盘起,她聚精会神整理着纸箱中的东西。虽然没有言语,但平子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情绪不佳。
脊背挺得笔直,仅仅垂下头。她体型本就偏瘦削,凸出的颈椎骨格外明显。面无表情抿着唇,显然是在忍耐,可指尖的力道又放得很轻,翻阅的动作珍而重之。
四番队的纸箱……?从四番队带回了什么东西?
平子真子下意识蹙眉,他将头发擦到完全不滴水,才迈进书房。
“在看什么?”
手指点在她紧绷的脊背处,无声提醒。这份力气十分轻巧,蜻蜓点水般,若山栖乐没多在意,却因此松开了僵硬的肩膀和背部。
“呜啊,脖子好酸痛!”少女龇牙咧嘴,任由队长大人替她揉脖子。
“今天勇音交给我的……一些烈大人留下来的东西。”
她的手按在其中一本手札上,落款笔迹歪歪扭扭,写着“若山栖乐”。
“没想到我的东西都被好好收着,自那之后好多年欸。”
卯之花烈走后,虎彻勇音不愿将遗物整理一事假手他人,但工作太多,直到最近才把东西收拾好。宅子遗物里,发现了不少若山栖乐从前用过的物品,被好好放置在她当时住的房间内,明显是时常打理,没有虫蛀和落灰的迹象。
平子真子惊讶又好奇,他坐近了些充当少女的靠背,复而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呀!”栖乐扒拉扒拉,脸色微红,“但是你不要笑我哦!”
被拿起来的是一本纸面泛黄的本子,有几页被墨水浸透黏在一块,大抵是当时使用不在意,皱皱巴巴了多年。连续翻开几页才终于有像样的字形出现,大喇喇在纸上写着汉字,平子真子辨别了一会,是“栖乐”两字。
“噗。”
“说好不笑的。”栖乐小声抱怨,也转头跟着一起看起来。
“是我第一次学写字的时候……我想想,好像是跟着烈大人写的字帖练,但是完全学不来她的风骨!……哦对了。”她往后翻几页,在书页背面看到一个大大的鬼脸。
“哈哈,果然在这。练得不耐烦偷偷涂鸦,还被烈大人教训了。”
平子莞尔,好像看到了小小的栖乐趴在桌上,满脸沾着墨汁一笔一划地练字。
有点可爱。
他一本本翻过去,看见本子上的字越来越端正,横竖撇捺之间渐渐有那位女性的神韵气度,只是涂鸦的坏习惯没改掉,有时是猫猫头,有时是各种各样的花草。
若山栖乐有平子的陪伴,低落的情绪渐渐回温,憋不住和他聊以前的事。
“……阿涅不教我写字看书的,他觉得很浪费时间。”
“烈大人捡到我那天雪好大,没人愿意给我吃食,又冷又饿……所以她蹲下来跟我说话时,我感觉她身上在发光!”
“练字可讨厌了,但是后面学回道啊斩术啊,才发现练字是最简单的!”
少女声音清脆,讲起过往偶有停顿,想要悄悄掩盖语气里的哽咽。平子没有多说安慰的话,只是把手放在她肩头,一下一下轻拍。
“……鬼道背起来特别拗口,斩术更别提了,三脚猫功夫!结果学到最后最熟练的竟然是回道!”
“笨蛋,想想你的老师,那是千年来最优秀的回道高手!而且小栖乐本来就有回道方面的才能嘛——”
“是这样吗,嘿嘿~”
说起回道,她往箱子里翻了翻,找出相关的书。
那真是好高一栋“书楼”,堆叠起来高度直逼房顶。
“《回道基础理论》、《伤病诊断学》、《回道与药剂的应用》……”平子随手翻了几本,眼前发晕,一时间对四番队的人更加敬佩了。
每一本书若山栖乐都翻看过,在书上做了笔记,有时候还会写上疑问和思考。卯之花烈也很重视栖乐的学习进度,时不时用纸条回答她的疑惑,夹在书中。一来一回,全是回忆,沉重得有些拿不住。
若山栖乐弯着眉眼,她说:“我以前的问题好笨,‘重伤才能用重药,那把病人弄严重点不就好了?’,烈大人没骂我真是太神奇了。”
“后面正式进四番队,一开始救治伤患的时候烈大人一直盯着我,难道是怕我下狠手?”
她把自己逗笑了,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珠。
平子真子心里叹气,琥珀色的眼睛里是温柔和疼惜。
“以前很喜欢呢,回道和医术。”
出乎意料的,栖乐摇头,“没有哦,是因为烈大人才学的,想着她会为此感到开心吧。”
平子又叫她笨蛋了。
“根本没有看清自己的心,不喜欢的话,为了别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怎么不行,我不也是为了真子的旅行券拼尽全力成为‘现代人’嘛!”
金发队长好无奈,“那是不一样的。”
他把话题掰回来,“再回四番队试试吧,不能逃避。”
没想到总是顺从着的少女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要,我很了解自己的!”
鼓着嘴的少女脸颊被戳了两下,平子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她。
若山栖乐是个恋旧的人,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又少之又少。卯之花留下的痕迹太重,离去成为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她不舍、痛苦又难以抛弃。实话说,平子也没有立场去让她好好面对,他自己也曾因为栖乐的离开而隐痛多年。
该怎么办呢?
没有盘紧的灰色发丝随着时间推移,散落几缕,平子替栖乐将它们别到耳后,指间触碰肌肤,亲吻也随之而来。
他们额头相贴,香气清清淡淡的,平子说:“我们去一趟现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