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团结湖少管所。
八百多人拖着行李聚在一起,最后一次踩在训练场的沙地里,推攘打闹。
大门临时搭了一个小台子,台中央有一只立麦,方所长走上去:“我们今天的主题,就是没有主题……不要急,最多五分钟。”
台下一阵“噫——”声,一众狱警挎着特质警棍在队外巡逻,大喝“安静”。
“据说方莱算比较好的,说五分钟就五分钟,”俞伽在队列里嘀咕,“上一届毕业讲话讲了三个多小时,精力真他爹的旺盛。”
姚添臻:“上一届不也是方莱带的?”
“啊对,”俞伽说:“是起枭路上一届讲了三个小时。”
“起枭路?”姚添臻纳闷:“和起枭路有什么关系?”
俞伽神秘一笑:“晚上你就知道了。”
俞伽一卖起关子来就没完,姚添臻转头:“狱警和你们说什么了?”
方青源站在队列里,身边明显多出一圈空地,没人敢贴着她站。
主线任务结算的播报声和倒计时撞在一起,没人听到“恭喜Robot301通关双重人格”的广播通知,但亲眼看到方青源灵力笼的人心中都有了猜测。
一传十,十传百,“貌美小樵夫就是那糟心的A区机器姐”一夜之间扩散全湖,眼下不论是当面挤兑过方青源、还是背后碎碎念过的,全部如丧考妣,脸白得像清朝僵尸。
只有俞伽、姚添臻这些在副本里和她有过互动的,站得稍微近一点。
“……不清楚,”方青源说:“大概率要跟起枭路的人一起下本。”
姚添臻:“靠。”
起枭路一群S区疯狗,恶名远扬。
“她们也进少年班了?”有人问。
俞伽:“进了,少年班一百多人,从六七个少管所抽调过去……所长真养生啊。”
头顶阳光虚晃,方青源被眯了下眼,远远看到所长举起保温杯。她闭着眼都能想到保温杯里枸杞和茶叶一同飘荡的样子。
“……永远不要忘记你身上的锐气。”她听到所长说,“离开团结湖后,去寻找只属于你的能力,去寻找让这种能力得以发挥的空间、环境。”
“你想在什么环境继续生活?你选择的环境,能提升你的能力吗?能够让你的愿景逐步实现吗?能够让你自由地表达愤怒吗?”
大家仰着头,静静听着。
“永远不要忘记你身上的锐气,永远不要忘记你手里的刀。”所长说:“但不建议贸然动刀,结果如何,相信四年来大家深有体悟……”
台下一阵哄笑。
所长又简单讲了几句嘱咐的话,宣布第十四届团结湖正式结业。几道简陋的礼花炸出来,在半空勾了边,掌声比礼花声还大。
对大多数人而言,为期四年的团结湖生涯就此画上永久的句号。喜怒恨恶再深,也和这座小小的少管所一样,一并与她们无关了。
……
狱警清场,仅有24人留在场间,所长退下,管理员顶了上来。
“大巴车两分钟到,”管理员说:“俞伽,处理一下吧,鬼气不能入庙。”
腕表一闪,俞伽抱出一只熊头。熊头顶着两块圆乎乎的红脸蛋,依旧那么滑稽。
俞伽看了它半天,灵力渗出,缓缓勾出一道轮廓,正是俞唐。俞唐穿着校服,事发当晚,她刚下完晚自习。
车在土路尽头露出影子。
大家上了车,俞伽二人留在原地。
罗托托扒着深灰的窗户向外看:“俞伽姐好平静啊,要分别了,不抱一下吗?”
“她不想抱吗?”李响的宿舍挨着俞伽,“俞伽天天叫俞唐出来陪她,俞唐不干。”
罗托托:“啊?”
“怕鬼气影响俞伽吧,”李响说:“没有满级灵力体做寄生,恶鬼就是移动的病毒传播源……回来了。”
训练场扬起尘沙,俞唐的影子随风沙而散,俞伽知道一车的人都在等,没站太久。
“狱警的头,”俞伽一上车就把熊头朝后扔,“让她洗洗,酒味太大。”
方青源坐在最后一排,有人中途截下熊头,趴在椅背上问:“机器姐,加个通讯好友?”
“……”方青源接过熊头。
“看你那嘴脸。”俞伽说。
“怎么了我?抱大腿多正常啊?我可不像某些人言行不一,说熊头味儿大还半夜抱着熊头哭。”
“滚蛋滚蛋!”俞伽上去踹人,“滚蛋!”
“急了。”
“准备出发,后排不要打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车开到周山庙,恰逢午后一两点。本该是太阳最毒最辣的时候,可山头却一片清冷,呼吸微凉,连空气折射下来的光线都是迟钝的。
“怎么这么冷?”
“周山出过一只恶神,”管理员带着大家沿山路向上,“很难处理,耽搁了许多年。”她语气很淡,显然不愿多说。
有人愣头愣脑问:“后来呢?怎么处理的?”
管理员看她一眼,说:“后来……被现任甲部部长从领域里挖出来,锁进了芥下门。”
问话的人被噎了一下,不等再说什么,周山庙到了。
-
“一人一签,依次进庙,不要拥挤,心诚则灵……”少年犯们跟随指引,排队接了祈福签。
刚送俞唐走,俞伽还没想好给俞唐祈福的话,就扯着方青源排到队伍最后。
“我知道你不可能说什么漂亮话,没关系,你不用说话,”俞伽说:“我就是借一下您生人勿近的气场,她们脑瘫话太多,吵,影响我思考。”
方青源:“……”
“说回来,我都没想过你肯加入少年班,”俞伽说:“还以为你真要赖死在团结湖呢——欠的债咋办?八十万,谁给你填窟窿?”
“……管理员说下个月出解决办法。”方青源说。她赖在团结湖的根本原因,是领域脱离母体进入双重人格,锁住了她幻想中的黑刹尸体。
至于现在……
方青源动了动手指,半透明的小箱子在指尖一闪而过。
好像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了。
队伍前列忽然有人嚷了起来:“什么?不能给死人祈福吗?为什么?”
住持:“诸位此行凶险,最好祈福于生灵,或为生灵祈福。”
“我给去世八十年的太姥带两句吉祥话不行吗?”
“可以,”住持说:“但若逝者生性泼辣敏锐,可能会循着气味摸过来。”
“……您是说,它能附身?”
“短则半月,多则数年。”
人群一下炸了,有人回头看俞伽,有人看张书齐。
众人嘴上吵嚷,进庙的速度却并不拖沓,一人一分钟,很快就轮到俞伽。
她出了庙,一群人围上去:“写的谁?还是俞唐?”
“不是,”俞伽搓了搓手,“不麻烦她了,让她安安稳稳地走吧。”
“啧,”李响拍拍她,“也行。”
方青源从一旁走过,推庙门的手微微一顿,不过那一顿并不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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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内灯火辉煌,红绸自屋檐流落,遮了纸窗。
方青源摸出祈福签,少见地犹豫了一下,才拿起案台边的笔。
她跪在软垫上,展开祈福签,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三个字。
祈福签掉进黑木箱,没有发出声响,方青源离开的脚步也安静地过分。
门打开,再闭合。等管理员带着人哄哄闹闹地撤下山,宽大的红绸后才有人翻进来,熟门熟路拐到祈福殿,在黑木箱后轻轻一碰。
只听锁扣“咔嗒”一响,箱内滑出最后一张名签。
旧黄的纸上有三个字:
李,微,炘。
灯火晃动,字愈发模糊。
李微炘站在案台边,轻轻叹了口气。
……
……
新宿舍按组分,三人一间,每人都有一个独立的卧室,只有客厅共用。
宿舍大得夸张,俞伽一进门就大呼小叫,满屋乱窜。
“……”张书齐放下行李,“先去吃饭?”
方青源:“好。”
俞伽被两人扯出去吃饭。
“……起枭路点名要两组,只要这两组。一组?钟娜那组吗?一组不要,姐,你那边……”有人抱着文件跑过,一头钻进二楼办公室。
方青源朝二楼扫了一眼,把俞伽扯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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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整,方青源三人接到管理员通知,到一楼集合,路上碰到三张熟悉的面孔。
“周芊?”俞伽惊讶,又看到走下来的罗托托和李响,更意外了。
“干嘛,”李响上前杵了她一下,“我也是很能打的好吗?地窖里我以一敌百,丧尸全是我和老大拦的。”
“行行行,”俞伽说:“你最厉害,看到管理员了吗?我们在哪儿集合?”
“这边。”周芊指了下露天走廊。
见方青源看过来,周芊露出一个相当无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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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内,起枭路四个人已经到了。其余三个暂且不提,那个坐在长桌中央、穿白裙子的人气场颇大,打量人的视线毫不遮掩,她盯住方青源,目光一错不错。
方青源兀自坐到角落,不理对面。
“介绍一下,庄雲久,起枭路一组组长。”管理员说。
白裙子笑了一下,看着方青源:“久仰大名,AS双满级不少见,上一个出现还是四年前。”
会议室内一静。
方青源目光上移,静静看向她。
团结湖的人都知道方青源是Robot301,但AS双满级……
“什么?什么鬼东西?”李响一屁股弹起来,满脸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憋不住:“我就知道!她左手!周芊,你记得她左手的手套吗?”
“一惊一乍,”庄雲久左侧的人说:“怪不得一个刚过红标的的本就能把你们打成这个样子,进了盲山可怎么办,天天喊妈妈救命吗?”
“妈妈救命”似乎是起枭路的内部梗,会议室里半数的人都笑了起来。
见管理员脸色不太好,庄雲久才慢慢解释:“双重人格的副本录像在芥下门是半公开的,不好意思啊,我们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才托人找了录像,你左手的满级S标在监控屏幕里非常清楚,四年来居然没有一个人质疑吗?”
团结湖这边的人都懵了,先是看方青源,又看管理员,最后看着长桌对面的庄雲久,都不吭声。只有罗托托涨红了脸想反驳什么,被俞伽在桌底一脚踩住,生生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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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本【盲山】是一个高级红标本,煞值是双重人格的两倍。芥下门之所以叫这些新鲜出炉的少年犯来打,是因为副本外层裹了一道结界,经过多次测试,发现只有年龄在18到21之间的学生才能进。
“死者杨某,真名不确定,”俞伽翻着资料,边走边说:“在山里失踪……盲山。”
会议开了不到15分钟,眨眼就散了。可能是怕起枭路再讲神经话,管理员会后将她们单独留下来,说是要待客——
“待客?看她们那态度,也不知道待哪门子客!”李响一脚脚踢着铁栏杆,愤怒至极。
“她们有我们的信息,”俞伽继续翻资料,“双方信息不对等,硬杠没意义,有什么事进本了再说,对不对,方青源组长?”
方青源在翻副本照片,随口“嗯”了一声,完全没注意俞伽说了什么。
“大三,山区志愿支教,”张书齐回想着死者背景,“五年后才化成副本,年初刚被检测到。”
杨某是一个相貌清丽的女生,方青源翻到她的照片,俞伽补充:“据说有一个弟弟。”
罗托托闷声不响地听着,时不时点头。
这几个人一出会议室就开始翻资料,只有李响脑子乱得很,挤满了“301”“AS双满级”“方青源”……
她在走廊转了几圈,试图借冬夜冷硬的寒风把自己扇醒,扇着扇着,看到周芊从楼下拐上来,似乎刚和一个人谈完。
周芊说要去卫生间,但卫生间这一层就有,她跑到楼下干什么?见谁?
李响扒着栏杆,那个人的头顶一闪而过,有点眼熟。
——那不是所长的秘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