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艾德蒙与人争吵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脾气很好,只是懒得为了没意义的事情耗费心力。所以通常来说,越是不了解他的人,越会觉得他为人温和;越是与他亲近的人,越会觉得他有点凉薄——当他在意某个人的时候,即使为对方付出再多也无怨无悔;可是当他发现对方身上有某个令他实在无法接受的特点、而且也无法磨合时,他甚至懒得去找对方吵架,就会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了,好像曾经有过的温情都不算数似的。
没办法,他和那些家庭美满的学生不一样,身后没有人兜底,所以在这条坎坷的人生之路上,一步也不能走错。既然已经发现了身边潜藏的风险,怎么能放任风险扩大呢?虽然他也会因为失去了某些人而感到难过,但是这点难过总是可以克服的——偶尔难过一下,总比害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完蛋要好得多。
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都坚定地遵守了这条原则,只对一个人例外——西里斯·布莱克。
按照常理来说,在解决尖叫棚屋事件的当晚,他就该把自己和西里斯的关系降格,直接结束这场无望的单相思了,而不是在被批评得一无是处之后,仍然幻想着对方只是在冲动之下口不择言、等到冷静下来就会愿意与他和好——这难道不可悲吗?简直像个遭人抛弃就失心疯了的怨夫似的。而更可悲的是,即使他在今天认清了现实,一时半会儿居然还是有点不能自拔……具体表现为,他脑子里负责察言观色的雷达好像坏了,每当西里斯抬一下眼睛,他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西里斯是想跟他说话。
“再忍一会,慢慢,再忍一会就不疼了,”艾德蒙努力安抚着躺在地上耍赖的夜骐幼崽,感觉到西里斯再次看了看他——可是当他回看过去的时候,却只能一次次地看见西里斯沉默的侧脸,好像在嘲笑他的多心似的。他只好认为自己是受情绪影响太大导致直觉失灵了,一边强自平复心情,一边继续帮助慢慢包扎最后一块伤处。那伤处位于慢慢的翅膀根部,是所有伤口里面最严重的,不仅翼膜被撕出了大洞,连不少小骨头都断成了好几节。当伤药洒上去的时候,慢慢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鸣,当即张开巨大而残破的翅膀,意外将艾德蒙拍到了地上!
艾德蒙:“……”
这两天他就注定好心没好报是吧?艾德蒙反应很快,在心里吐槽的同时,及时用手撑着地面稳住了身体,但是视线却被慢慢的翅膀完全盖住了,在一种近似于睁眼瞎的状态里,听见西里斯有些焦急地“哎”了一声,不知道是在担心他还是在担心这头将近两百公斤的幼崽。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怕加重慢慢的伤势、不敢贸然把翅膀推开,只好维持着这个狼狈的姿势,柔声劝道,“慢慢,听话,把翅膀收起来。让我把药敷上,你就不会疼了——”
可惜慢慢一点都不在乎他这个冒牌家长的话,依然难受地喷着响鼻,似乎想要逃走,翅膀无力地拍打了几下,全都拍到了艾德蒙的脑袋上。就在这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斜地里插了进来,轻轻地把翅膀托起了一些,给艾德蒙腾出了活动空间。艾德蒙终于见到了光亮,听见西里斯的声音从侧前方低低地传来,“慢慢,你听。”
一支用树叶吹奏的乡间小调响了起来,艾德蒙愣了愣,讶异地扬起了眉毛——像西里斯这样在繁华的伦敦市中心长大的少爷,怎么会玩这种乡下小孩的“玩具”?他不禁屏息听了一会,说实话西里斯吹得不算很好,声音断断续续的、时不时有些尖锐的破音,但是曲调明快又充满童趣,仿佛带他回到了五岁以前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这种曲子对于年幼的夜骐来说尤为新奇,慢慢没过多久就平静了下来,似乎听得入了迷,艾德蒙趁机从空隙之间爬了出来,结果一抬头就撞进了西里斯专注的眼眸里。
西里斯正在看着他——时隔三天,西里斯终于肯看看他了,然而那双熟悉的灰眸里此刻翻涌着那么多让他陌生的情绪,紧张与放松、挣扎与痛苦交替着出现,纷繁错杂地搅成一团,让他一时间不能分辨,而且似乎也不愿意被他分辨——在见到他脱困的一瞬间,西里斯就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像是把他当成了某种讨厌的、但又不得不理会的麻烦,对他避之不及。
好吧,这次他不会再感到失落了。艾德蒙无可奈何地想道。他会渐渐地习惯西里斯这样的态度——虽然不再有感情交流了,但是仍然能够相互合作,那么也算是一个体面的结局吧。他看着西里斯从慢慢的翅膀底下抽回了手,一边继续用绿叶吹奏着童谣,一边对着伤口挥了挥魔杖,似乎在催促他继续敷药——现在两人的面前正摆着同一道小组作业,而西里斯的表现比他专业得多,那么他也不该继续感情用事了。
艾德蒙迅速收拾好了心情,趁着慢慢还在接受童谣和止痛咒的双重安抚,立刻动手给它清理伤口,用治愈咒修复骨头、用伤药修复翼膜、再贴上医用胶布。很快,慢慢的翅膀就被他裹成了木乃伊的样子,他的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时他发现耳边的童谣声突然停了,原来是慢慢好奇地抬起了脑袋,去嗅西里斯手里的树叶,可是西里斯非但不给它,反倒拿起了树叶绕着圈子逗它玩——这一人一夜骐竟然玩起来了,而且玩得还挺高兴!
“……”艾德蒙服气了,他怎么从来没有受小动物欢迎的天赋?其实他的治疗工作已经完成了,但是不忍心打破这幕和谐的场景,便往侧面让了让,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同样调皮捣蛋的生物打闹。只见西里斯像变街头魔术一样,把这片树叶在双手之间变来变去,而慢慢傻乎乎地跟着他转头,逗得西里斯紧绷的脸上终于浮出了几丝笑意。艾德蒙旁观着,心情轻松了些许,不由得无奈一笑,却在此时感到西里斯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拢了拢耳边散落的发丝,好像不太自在。
是我的目光太明显了吗?……艾德蒙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刚刚收起笑容,却见慢慢趁着西里斯分神的这一秒钟,突然昂起脖子、张开了嘴巴,露出了满嘴能将骨肉撕裂的尖牙,似乎是被西里斯逗急了,想要咬他!
夜骐属于被魔法部定性的危险动物,并不是普通的马——艾德蒙后知后觉地记起了这个知识点,耳边猛地回响起了海格关于“它会咬人”的警告,顿时面色一凛,下意识地提醒道,“等一下,你先别——”他身体前倾,立即去拦西里斯的手臂,然而西里斯这时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慢慢身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非但没有缩手,反倒不知道怎么想的,抬起手朝着艾德蒙的方向伸了过来——
他把自己的手递进了艾德蒙的掌心里。
“……”
太尴尬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齐齐一震,全都愣住了。艾德蒙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半边身体都开始发麻,明明只是虚拢着西里斯的手,但掌心中那一点微凉的触感仿佛一滴烈酒,从他的指尖流进去、在血管里烧起来,一路烧进了心脏。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的脑子里瞬间冒出了几百个念头——自己肯定不是故意的,但是西里斯呢?刚才西里斯为什么像是有意把手递给他一样?是他误会了,还是这是某种示好的信号?——难道大少爷今天玩得挺高兴,于是决定跟他握个手,大发慈悲地原谅他之前的冒犯?
但是看西里斯的表情又不像——看起来并不居高临下,反倒既惊讶又困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里闪动着明亮澄澈的光。艾德蒙心中微微一动,几乎以为自己之前的判断出现了失误,手指随之一蜷,像是主动牵住了对方……然而慢慢作为一头不通情事的夜骐幼崽,完全不管这些——它目标明确地用鼻子拱了拱两人交握的手,用尖牙扯住西里斯手里的树叶一拽,成功抢走了这片小玩具,还得意地朝着西里斯咕噜了几声。呆若木鸡的两人这才惊醒过来,像被电击了一样,不约而同地抽回了手,同时开口说道:
“抱歉,我以为慢慢想咬你——”艾德蒙说。
“我以为你想要那片叶子——”西里斯说。
这是吵架以来两人第一次对话,刚说了不到一句,就又双双陷入了沉默,明显都对对方的脑回路感到意外。艾德蒙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那片已经死无全尸的树叶,感觉自己平日里能言善辩的舌头好像打了结,竟然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话了——夸赞一下西里斯吹奏的曲子?未免太怪了吧,像是故意假装无事发生似的……在漫长的几秒钟过后,竟是西里斯率先打破了沉默,“我……那天晚上——”
艾德蒙的心好像被一只手轻轻地提了起来。
“那天晚上,谢谢你保住了莱姆斯的秘密。邓布利多已经告诉我了,是你想办法阻止了斯内普泄密,”西里斯说,垂下眼眸、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慢慢的鬃毛,声音轻而微哑,好像嗓子里扎了一把玻璃碴,“可你……你因此丢掉了级长的职务,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一定会补偿你的损失,我还没有那么不讲道理,不会让你为了我的错误买单——”
“……那件事吗?哦,那没有关系,不用放在心上。”艾德蒙只能说道。他没想到西里斯的语气会这么客气,也没想到对方会选择这个话题——那天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西里斯几乎把他的人格彻底贬损了一遍,可是到头来,却只觉得他在乎那个狗屁级长职务?……他刚才到底在期待什么?真是自取其辱。艾德蒙勉强克制着情绪,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你别多想,我不是为你的错误买单,我买单的是我们之前的缘分——我曾经对你说过,两年前你改变过我的人生走向,让我欠了你一个人情。而有恩必报是我做人的底线,所以这次的事情我会负责到底,等到事情结束后我们就扯平了,你不需要补偿我任何东西。”
西里斯的手停在慢慢的脑袋上不动了,“……但是这样对你不公平。我当时只是偶然路过,顺便帮了你,没额外付出什么。而你——”
“而我付出了一枚徽章?”艾德蒙自嘲地说,闭了闭眼睛,掩住了眸中的失望之色,“这是你误会了,我丢掉职务并不是因为你。三天前是我主动向校长提出了辞职,因为自己的良心过不去,并不是校长想要惩罚我——”
“我知道,也没有误会,你不用担心这种问题,”西里斯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变得更加沉郁了,眼里的光也暗淡下来,比黄昏暮色还要晦暗,“我知道你封住斯内普的嘴巴不仅仅是为了我,莱姆斯更加值得你付出。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解决这件事情都花了太多精力,这与我对你的帮助不对等。我不能接受自己欠别人这么多,所以一定会把多出的部分补给你——”
艾德蒙看着他,“你非要跟我算得这么清楚是吗?……好啊,那我问你,这次你怎么跟詹姆·波特算的账?”
西里斯迷茫地抬起头,有点愣住了。
“……不说话了?你根本没有跟他算,对不对?”在西里斯的沉默中,艾德蒙得到了答案,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充斥的悲凉和酸涩几乎要涨破他的胸膛。他忽然意识到,西里斯并不是想要与他绝交——在西里斯的意识里,他们早在争吵的那天夜里就已经绝交了,现在则进入到了划分责任、解决纠纷的阶段,确保两人可以干净利索地一刀两断,“在你看来,詹姆和你是一体的,他愿意为你付出生命,你则回报给他全部的感情,你们之间根本不需要算账。但我就不一样了,我是那个所谓的‘别人’,我利欲熏心,出于利益才跟在你身后。等到你受不了我了,就可以抛出点利益把我打发走,就像给流浪狗扔肉骨头——”
西里斯急切地说:“我没有那么想——”
“是吗?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我这个伪君子正等着你施舍的骨头呢,毕竟这就是我和你交好的目的,”艾德蒙在盛怒之下笑着,眼睛被怒火映得极亮,姿态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这位很有利用价值的布莱克先生,能不能透露一下,你打算补给我一块什么样的骨头?——是不是一个无主的级长徽章?因为你要把扎卡赖斯·史密斯也引出来杀掉?”
“……我杀了他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接受,”西里斯说,撇开了脸,声音有些变了,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随便你怎么说吧,你想怎么讽刺我都行。那天晚上的话确实是我说出来的,所以我活该,没什么可辩解的……但等你报复完我之后,还是要接受我的补偿——难道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有底线吗?难道我就不知廉耻吗?……虽然我不能一下子想好要还给你什么东西,但总可以一件一件地慢慢还,而且再也不会给你带去麻烦了……我保证。”
“慢慢的伤好了。如果你没有更难听的话等着我,那我就去帮帮海格。”西里斯说,避着艾德蒙的目光,起身要走。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一直枕在他腿上玩树叶的慢慢突然表达了反对,嘴里哼哼唧唧地叫着,直把脑袋往他怀里拱。西里斯心里也很不舍,动作不由得停了停,结果被慢慢一口咬住了袍角,想走也走不成了。他只好半蹲下来哄道,“别闹了,慢慢,我还会来看你的。到时候给你带更有趣的玩具,好不好?……”
慢慢坚定地喷了声响鼻,从地上叼起其他树叶放进西里斯怀里,试图用它心爱的玩具挽留这个人类。艾德蒙眼见着西里斯抚摸它的手指开始发抖,感觉自己像个逼迫他们亲子分离的混蛋——他当然知道西里斯舍不得慢慢,之所以要走,只是与他话不投机……刚才他没能控制住情绪,朝西里斯发了通火、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看似在争执中占据了上风,可他明白自己一败涂地。西里斯宁可默默忍受他的阴阳怪气,也执意要还他的人情,明摆着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牵扯了……一段好的感情需要两个人共同维护,既然西里斯决意放弃,那他只好适可而止,起码还能给彼此留下一份美好的回忆。
在这个美丽而忧郁的秋天,他曾经牵起过西里斯·布莱克的手,回想起来真像幻梦一样……艾德蒙瞥见了地上的落叶,便也拾起一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站起身,平静地对西里斯说,“算了吧,我去找海格,你留下。慢慢是个伤号,它喜欢你,你理应多陪陪它。”
他走了,踩着满地咯吱作响的枯枝,没有理会身后那两只生物的目送,思考着要把树叶夹进哪本书中——也许是天文学课本里关于天狼星的那一节?没准几十年后,它们会一起化为标本,因为他再也不想翻开了。